複初在點頭之後發言道:
“王先生這一番話正好作三年來教我們國文功課的序言,在今天最後一課說給我們聽,尤其有深長的意義。我們自當終身不忘,永遠受用。我畢業以後不再升學了,家長的意思要我去投考商業機關,我有點兒懊喪,以為從此至少要和各種功課疏闊一點了。現在聽了王先生的話,便好似受了一番熱切的安慰。我知道隻要我自己不和各種功課疏闊,各種功課決不會和我疏闊的。”
大文接著說:
“我想我們從前的確有點錯誤。雖然並沒有明說,但是在我們的下意識裏,不免偏於‘為有國文科目而學習國文,為有算學科目而學習算學’。現在經王先生點醒了,不再升學的人倒不必措意,因為再沒有什麼特設的科目擺在麵前了;而升學的人卻必須特別牢記,要使一切科目與生活打成一片,那才是真正的‘升學’。我是預備升入高中的,所以想到了這一層。”
聽了大文的話,王先生忽然有所觸發,隨即說:
“你們在初中畢了業,有的升學,有的就業,所走的路途各各不同。此刻不妨‘各言爾誌’,在國文方麵預備怎樣具體地進修?我剛才說的不過是抽象的意見呀。”
於是有人說將來預備當小學教師,擬從事兒童文學的創作;有人說擬特別用心,精讀某一位文學家的專集,因為他愛著這一位文學家;慧修卻說她擬在詩詞方麵多做一點工夫。她近來很歡喜圖畫,她相信詩畫相通之說是有道理的。更有幾個人說升學是無望了,就業又沒有路向,下半年大概是坐在家裏。那時候雖然也可以讀書、作文,做一點切實的工夫,然而精神上的不安定必然非常難受的。
下課的鈴聲響起來了。
王先生不由得感喟地說:
“那真沒有法子!現在要下課了,我教你們的課算是完畢了!”
全堂同學站起來行禮,目送王先生走出教室,感到一種悵然的況味。眾人陸續地走到廊下,見一個校工手裏拿著一封信,迎上來說:
“這裏有一封信,給你們三年級的。”
錦華接信在手,看到封麵的字就認識了。她喊道:
“是樂華的信!”
她隨即拆開來,許多同學圍繞著她一同看。
諸位同學:
你們快要畢業了。我雖不悔恨我的中途退學,但對於你們的畢業卻表示真誠的欣慰。
你們的畢業式在何日舉行?大概已經確定了吧?希望早日告訴我。到那一天,我要向廠裏請一天假,去參加你們的畢業式。我有一點意見預備貢獻給你們,請分配給我十分或一刻鍾的演說時間。在聽受教師、來賓致辭的當兒,也聽一聽一個工人的話,我想你們一定很樂意的。
周樂華
以上兩篇刊《中學生》雜誌46號(1934年6月1日)。《文心》由開明書店同時出版單行本,副題《讀寫的故事》。
署名夏丏尊、葉聖陶,有陳望道、朱自清的序。
附錄一:
序
陳望道
這部《文心》是用故事的體裁來寫關於國文的全體知識。每種知識大約占了一個題目。每個題目都找出一個最便於襯托的場麵來,將個人和社會的大小時事穿插進去,關聯地寫出來。通體都把關於國文的抽象的知識和青年日常可以遇到的具體的事情熔成了一片。寫得又生動,又周到,又都深入淺出。的確是一部好書。
這部好書是丏尊和聖陶兩位先生特為中學生諸君運用他們多年教導中學國文的經驗寫成的。什麼事應該說以及怎樣說才好懂,都很細心地注意到,很合中學生諸君的脾胃。我想中學生得到此書,一定好像逢著什麼佳節得到親眷特為自己備辦的難得的盛饌。
這裏羅列的都是極新鮮的極衛生的吃食。青年諸君可以放心享用,不至於會發生食古不化等病痛。假使有一向胃口不好的也可借此開胃。
以前也曾有過用“文心”這兩個字做書名的書,叫做《文心雕龍》,那是千把年前的劉勰做的,也是一部講全體國文知識的書,也許在子淵的舊書箱裏還可以找得著。但是你們如果找來放在自己的書架上,枚叔看見,一定又要來一句“了不得”。我家裏也藏著版子不同的好幾部,從未拿給還在中學讀書的兩個女兒看。
世界總是一天一天的進步起來,好像你們總是一天一天的大起來進步起來一樣。即就國文的知識來說,我們做中學生的時候所受的,不是一些繁繁碎碎,像從字紙簏裏倒出來的知識,就是整部的《詩經》、《書經》、《易經》、《禮記》,從陳年老書箱裏搬出來,教我們讀了做聖賢的。哪裏有這樣平易近人而又極有係統的書?即使找出幾本古人寫的,例如《文心雕龍》吧,也是古人說古文的。有些我們急於要曉得的,他們都還不曾想到。就像這部《文心》裏麵說的文法之類,那位做《文心雕龍》的劉勰就連夢裏也還未曾夢見呢。
我們應謝謝丏尊、聖陶兩位先生,替青年們打算,把現在最進步的知識都苦心孤詣地收集了起來,又平易地寫出來,使我們青年也有機會接近它。
1934年5月4日
附錄二:
序
朱自清
記得在中學校的時候,偶然買到一部《薑園課蒙草》,一部彪蒙書室的《論說入門》,非常高興。因為這兩部書都指示寫作的方法。那時的國文教師對我們幫助很少,大家隻茫然地讀,茫然地寫;有了指點方法的書,仿佛夜行有了電棒。後來才知道那兩部書並不怎樣高明,可是當時確得了些好處。——論讀法的著作卻不曾見,便吃虧不少。按照老看法,這類書至多隻能指示童蒙,不登大雅。所以真配寫的人都不肯寫;流行的很少像樣的,童蒙也就難得到實惠。
新文學運動以來,這一關總算打破了。作法讀法的書多起來了;大家也看重起來了。自然真好的還是少,因為這些新書——尤其是論作法的——往往泛而不切;假如那些舊的是餖飣瑣屑,束縛性靈,這些新的又未免太無邊際,大而化之了——這當然也難收實效的。再說論到讀法的也太少;作法的偏畸的發展,容易使年輕人誤解,以為隻要曉得些作法就成,用不著多讀別的書。這實在不是正路。
丏尊、聖陶寫下《文心》這本“讀寫的故事”,確是一件功德。書中將讀法與作法打成一片,而又能就近取譬,切實易行。不但指點方法,並且著重訓練;徒法不能自行,沒有訓練,怎麼好的方法也是白說。書中將教與學也打成一片,師生親切的合作才可達到教學的目的。這些年頗出了些中學教學法的書,有一兩本確是積多年的經驗與思考而成。但往往失之瑣碎,又側重督責一麵,與本書不同。本書裏的國文教師王先生不但認真,而且親切。他那慈祥和藹的態度,教學生不由地勤奮起來,彼此親親熱熱地討論著,沒有一些浮囂之氣。這也許稍稍理想化一點,但並非不可能的。所以這本書不獨是中學生的書,也是中學教師的書。再則本書是一篇故事,故事的穿插,一些不缺少;自然比那些論文式綱舉目張的著作容易教人記住——換句話說,收效自然大些。至少在這一點上,這是一部空前的書。丏尊、聖陶都做過多少年的教師,他們都是能感化學生的教師,所以才寫得出這樣的書。丏尊與劉薰宇先生合寫過《文章作法》,聖陶寫過《作文論》。這兩種在同類的著作裏是出色的,但現在這一種卻是他們的新發展。
自己也在中學裏教過五年國文,覺得有三種大困難。第一,無論是讀是作,學生不容易感到實際的需要。第二,讀的方麵,往往隻注重思想的獲得而忽略語彙的擴展,字句的修飾,篇章的組織,聲調的變化等。第三,作的方麵,總想創作,又急於發表。不感到實際的需要,讀和作都隻是為人,都隻是奉行功令;自然免不了敷衍,遊戲。隻注重思想而忽略訓練,所獲得的思想必是浮光掠影。因為思想也就存在語彙、字句、篇章、聲調裏,中學生讀書而隻取其思想,那便是將書裏的話用他們自己原有的語彙等等重記下來,一定是相去很遠的變形。這種變形必失去原來思想的精彩而隻存其輪廓,沒有什麼用處。總想創作,最容易浮誇,失望;沒有忍耐而求近功,實在是苟且的心理。本書對於這三件都已見到;除讀的一麵引起學生實際的需要,還是暫無辦法外(第一章,周枚叔論編中學國文教本之不易),其餘都結實地分析,討論,有了補救的路子(如第三章論作文“是生活中間的一個項目”,第九章朱誌青論文病,第十四章王先生論讀文聲調,第十七章論“語彙與語感”,第二十九章論“習作創作與應用”)。此外,本書中的議論也大都正而不奇,平而不倚,無畸新畸舊之嫌,最宜於年輕人。譬如第十四章論讀文聲調,第十六章論“現代的習字”,乍看仿佛複古,細想便知這兩件事實在是基本的訓練,不當廢而不講。又如第十五章論無別擇地迷戀古書之非,也是應有之論,以免學生鑽入牛角尖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