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細雨,輕輕籠罩著混沌天地,沒有疾風轟雷,也沒有持續三日的豔陽,十月的梁州,在夏末初秋連續十多天滂沱大雨之後,已經持續近半月這種昏晦陰濕的天氣,州內各條水壑溝渠水位暴漲,不但領內水患頻發,連帶中下遊的長江也出現秋汛,沿江十多個府縣村鎮淪為水鄉澤國。
梁州北境的沔水之上,一列兵船正緩緩地在波濤起伏的河麵上破浪前行,航向東南。
駛在船隊外圍兩側的是六艘掛著“蜀江緝察司”的雙桅快艇,一向是負責在蜀江沿岸監察水運、緝拿水賊的,此時卻北上漢中境內,充當護衛;船隊居中的是八艘四桅平底貨船,從其吃水深度,可看出船上載滿了物資輜重。
殿後的,卻是一艘中號的三桅官船,船頭艙尾站滿了頂盔貫甲的戎裝軍士,中央主杆上的大旗被雨打濕了亂纏在旗杆上,讓人無法辨出軍伍番號,僅從掛在船艙四周尚未點起的幾個繪著“梁州州牧衙門”字樣的氣死風燈上可以看出些許端倪。
昏黃的官艙內室中,一盞素紗蒙罩的油燈懸掛在艙頂中央的橫粱上,伴著船兒嘩嘩的破水前行,一晃一晃的,在右側的艙壁上拖曳出兩條修長的身影。
“翰文兄,穀昌、牧靡一線三個鎮屯的駐軍已斷糧五天了,滕撫所部近三千號人馬可是餓著肚皮在打仗啊,你老兄的錢糧給養什麼時候能送上去?”
斜靠在艙內軟靠上的是一位中年文士,一身淺灰色的儒衫綸巾,配上其頎長的身型,遠遠望去頗有幾分超卓出塵的名士風範,但在油燈明照之下,飽經風雨的國字臉,皮膚粗糙而黝黑,隱隱可見十多道舊創老痂,顴骨高聳,鬢角班白,眼角眉間皺紋層層疊疊,頜下的短髯灰白參差,顯得頗為蒼老。更可歎的是他闔上的雙眼,眼眶青黑而深凹,整張臉上更是清楚地寫出深深的疲憊,整個給人感覺恰是一個落拓天涯、滄桑困頓的窮措大。
文士雖然很累,將頭靠在暖枕閉目凝神,右手卻搭在前方的幾上,中指、食指有節奏的敲擊著幾麵,口唇微張,低沉暗啞卻緩慢清晰的聲音逐字吐出:
“我知道你老兄也困難,南中淪陷,益西兵禍連接,州內丁壯近半被我和劉昊琦征調,近來川東又遭水患,梁州雖稱天府,也禁不住這樣折騰,著實苦了翰文兄你,但眼下我赴京在即,萬事也隻能拜托你老兄了!”
說道最後,文士驀地睜開雙眼,困澀而堅定的目光灼灼地盯向隔幾盤坐的清臒長者。
長者年約五旬,峨冠博帶,眉目修長,眼角額際雖魚紋隱現,但膚色白皙,山根高聳,青須飄飄,在幾上香爐縷縷輕煙的繚繞下,宛如神仙中人,隻可惜微凹的青灰眼圈透出一絲倦意。身上罩著的緋紅色二品文官錦雞補服赫然顯出他紅塵中的官宦身份——正二品梁州牧裴昭裴翰文。
裴昭並不做聲,將手中托著的茶盅移到唇前,微微揭開瓷蓋,深深的吸了吸凝成霧狀的茶香,再輕抿一小口,閉唇回味半晌,方才悠悠的歎到:
“‘雨霧龍井’不愧為茶中仙品,禦賜貢品,味、香既醇且正,清冽甘甜,令人品之忘憂,可惜艙中點了凝神香,衝混了三分原味,可惜,可惜。”
文士唇角微翹,不聲不語,依然閉目靜養。
裴昭又淺抿一口,回味再三,終輕歎一聲,將茶盅放還幾上,直身正色道:
“我處自然艱難,但,庭芝,哪怕我州牧衙門帶頭、全州官員勒緊褲腰帶啃樹皮、吃草根,也會把糧餉籌足給你;我和豫州刺史謝公交情頗深,已去函前去借糧了,頭批四十萬石糧草約莫月底即到;就是眼下船上這批鹽貨錦緞,運往荊州,也能換回大批錢糧。這趟京師之行,你還是不要去為好!”
頓了一頓,欲言又止,終低聲黯道:“我真擔心,怕你有去無回嗬!”
文士鳳目驀睜,精光暴閃,冷喝道:
“不去?為保我一人安泰,連累數萬將士和你梁州六百萬百姓,我能不去?滿朝文武嫉恨的是我,和他趙元笏結殺子之仇的是我,與我麾下將士何幹?與梁州戰局何幹?與其因糧餉不繼以致兵敗辱國,被群小彈劾,明正典刑,倒不如現在回朝,鬥他一鬥,無論成敗,也免累及兩川父老!”
似乎覺得語氣太重,緩了緩,續道:
“且聖上雖龍體欠安,倦於朝政,但尚有太子監國;輔政閣相雖大半仰趙元笏的鼻息,可太尉大人出征丁零已歸,士林清議有靠,軍部再不由王聃做主。辛某不才,終歸戍邊衛土三十載,從龍血戰百餘仗,忝列上將,節度一方,無聖旨,三法司亦難奈我何。此去雖險,卻並非沒有回寰餘地。”
裴昭搖頭苦笑。
辛遜辛庭芝,以文士代武職,為本朝有數的儒將。他是熙德元年恩科二甲出身,正牌子進士,卻放著顯赫的翰林清貴不做,於熙德二年以庶吉士任司錄參軍,從龍出征鐵勒,昆離坡一役臨危受命,率七百勇士大敗薛延陀兩千精騎,護住大軍糧庫,名震天下,熙德帝親擢其為別部軍候,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轉戰邊疆三十餘載,軍功彪炳,草原諸族聞辛遜辛庭芝之名而膽喪。七年前熙德三十一年龍帝六十聖誕,聖上酒酣耳熱之際慨然長歎:
“我華朝自太祖、高祖立國以來,享社稷五百七十餘載,其間雖數有風雨,但曆代先祖宏謨偉烈,賢臣貞士瀝血輔佐,保我大華江山萬載巍巍。朕登大寶三十五年,內修文德,外整武備,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日夜不敢稍有懈怠。於今國泰民安,自謂雖不能遙追於先皇盛世,百年之後亦無愧於後人。朕才敏不及神宗,武略難望世祖,所憑執者,文有東閣文華十六學士,武倚武英擎天八柱。惜今大半與朕齊垂垂老已,英年不再,濤公觀讕更英年早逝。惜哉!痛哉!為酬爾等勳功偉業,且餒後世子孫瞻仰追思,朕當繪名臣宿將紫繡真容供於淩煙閣上,使爾等英姿榮名流芳後世,天地同欽!”
辛遜其時年方四九,聖上以其登基大寶之年天子門生充任軍職,從龍護駕數十戰,轉戰四野近卅載,勳功無數,以為天賜輔弼,對其恩寵有加,曆次超擢提拔,終官居第七軍團都督兼西北六鎮都指揮使,正二品高位,授三等忠毅伯,食邑五百戶,加武英殿大學士,此次更以特旨詔令繪其繡像供入淩煙閣,為二十四名臣中最幼一位。
辛遜乃荊南寒族士子,以文人握雄兵,本就被朝中文武兩大派係視為異類,且其長年屯兵塞上,與軍士為伍,原先滿身的書生意氣非但沒有磨滅,反而感染了塞上民族的豪爽直快和軍人的剛硬堅毅,再加上天生一副湘人倔強固執的牛脾氣,素來不滿朝中齷齪卑汙的官風和朝中派係爭鬥,數次上折朝廷整肅朝政吏治,得罪之人事更眾,此次龍帝所賜殊榮,愈使其成為眾矢之的。
熙德帝平素對辛遜寵信有加,每每言官彈劾攻訐辛遜飛揚跋扈,以軍帥擅亂朝政,總一笑置之。辛遜自然益加感恩,竭盡忠粹,旁人雖嫉恨卻無之奈何,但四年前熙德忽然中風,經禦醫急救後雖性命無礙,卻再無力於朝政,太子監國庸碌無為,朝政操縱於以趙元笏為首的輔政內閣七大臣之手,情形頓時劇變。
趙元笏,出身河東士族名門,前朝康佑十七年一甲榜眼,東閣大學士兼上書房大臣,太子太傅,爵曲陽鄉侯,為本朝文官中有數的風liu名士,帝王宰輔,熙德二十八年任尚書令主持朝廷政務,上承聖眷,下援百官,權傾朝野二十餘載,門生故吏遍天下,太子以師禮事之,中外百官無不俯仰其鼻息。
如此權臣,平素卻潔身自好,為人謙和大度,禮賢下士,至公無私,勤政愛民,朝野具頌其德,熙德帝也親許其有古大臣之風,淩煙閣文官繡像即以其為首。
如此至賢至能的帝國第一重臣,卻與辛遜勢成水火。
熙德三十三年趙元笏獨子趙茂在辛遜麾下充任騎都尉時,觸犯軍律被辛遜在軍前處斬,首級懸於轅門號令三軍達七日之久,為塞上禿鷹所啄麵目全非,落得死無全屍。
垂老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趙元笏如何不痛心;且獨子雖觸犯軍規,但朝廷有“八議”之規,趙茂乃功勳獨後,按律可減刑處置,罪不致死,死後又落得屍骨零落,無法完整遷回河陽老家宗墳安葬,趙元笏自然恨辛遜入骨,恨不能飲其血,食其肉,啃其骨,寢其皮。
趙元笏雖恨極辛遜,但國事為重,且己子確犯軍律,勉強尚能克製自己不向辛遜挾私報複,可朝廷內外,大小官員,有幾個不是趨炎附勢之徒?況平素以對辛遜嫉恨非常,適此良機,乘機對辛遜掣手擎腳,攻劾打擊,趙元笏對此視若無睹,不聞不問;而辛遜在沙場血戰連天,背後又小人作祟,心中如何不苦?數次惡戰,後方支援不力,幾度使戰局陷入險境,差點兒兵敗身亡,自此辛遜心中也深深刻上趙元笏的名字。
熙德三十六年秋,朝廷下旨詔拜左武衛將軍王鎮惡上將為主帥,統領北疆七萬大軍北伐突厥,辛遜率所部第七軍團直屬及西北六鎮府兵共計兩萬精銳為左軍主將。大軍轉戰塞外兩月有奇,乘匈奴與突厥在阿爾泰山南麓鏖戰正酣、無暇南顧之際,掃蕩草原上依附匈奴的大小部落,共斬首一萬三千餘級,俘獲渠帥、酋頭、諸王首領三十四人,子女五萬餘人,良馬四千八百匹,牛羊牲畜十一萬五千七百餘頭,並迫使十多個小部落南遷塞上,依附華朝,戰績輝煌,朝廷明詔嘉獎,並犒賞三軍。
十一月末,大軍回師關內,回程途中,遭擊退突厥、回師來援的匈奴、靺鞨、丁零、柔然等七族聯軍追擊。五萬草原鐵騎繞開殿後的辛遜左路軍的殿後防線,以八千精銳強渡奔騰洶湧的草原第一大河塔爾吉奇河,奇襲王鎮惡中軍大營所在的矢鹿灘。
毫無戒備的中軍被殺得措手不及,營寨被鐵騎踏破,軍帳被焚,輜重盡喪,半日間折兵萬餘,建製全亂,麵臨被全殲的境地。幸好臨近的右軍拚死來援,以慘重的代價掩護中軍撤退重組。喘息少定,兩軍合力,且戰且退,向關內撤去。
胡族鐵騎日夜銜尾追擊,在遼闊的大草原上將騎兵的機動迅猛的優點盡展無遺;華軍雖折兵萬餘,但仍有近四萬大軍,但大敗之餘,華軍心膽盡喪,士氣低沉,麵對人數遠遜於自己的不足八千的胡騎突擊隊疾風卷地、晝夜不息的狂野攻勢下連戰連敗,僅是拚命向關內撤逃。
以步兵和戰車為主、行動遲緩的華軍被胡騎主力在離雲中郡北二百餘裏的棘楊原堵住南逃的去路。棘楊原一役,胡族突擊隊與繞道趕來的四萬主力南北夾擊,發起排山倒海的狂烈攻勢,擔任突圍前鋒的右軍須臾盡沒,主將司馬南陣亡疆場,中軍主力全部暴露在矢誌複仇的草原鐵蹄之下。
危機時刻,早已脫離戰列的辛遜部日夜兼程趕到入關的咽喉要道白石河穀,壘起土壘,辛遜親帥銀槍效節都五千精騎發動奇襲,從側翼將胡騎的包圍圈撕開一個裂口,匆忙收攏了左路軍殘部,接應潰敗下的中央軍主力撤入雲中郡,己部卻與胡騎纏鬥到天黑,方乘夜色殺出一條血路衝回白石河穀大營。此後二十七個日夜,四萬胡騎精銳將死守白石河穀的辛遜部兩萬傷兵殘卒團團圍住,日夜狂攻。
荒山野河中,辛遜率部倚靠地形和早先設好的防禦工事拚死抵抗,死傷枕籍,將士們日夜乞盼援軍,卻遲遲不見援軍蹤影;倉促之間缺乏攻堅器械的胡族鐵騎久攻辛遜營壘不下,在華軍的強弓勁弩的驚人威力下,反而折損眾多精銳騎兵,隻能依靠人多將白石河穀重重圍住,日夜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