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把前麵幾個問題忘了,說:“天涯何處不相逢?我們一別好幾年了吧?有三四年吧?不對,好像不止三四年呢。聽說你當兵了,怎麼又到這裏來了?是來找我的嗎?”
我“嗯,啊”了好一陣。我說:“我差點沒認出你來。”
在夜總會有一個很奇特的現象,公司員工與小姐之間通常是互不認識,也互不打聽對方情況的。雖然可能每天都會見麵,但未必就能認識,或者根本就不認識,形同陌路人。說實話,夜總會每天進進出出的小姐總有幾十個或者百來個,但是如果他們走在大街上,我可能一個也不認識。我不知道這些小姐算不算公司員工。從她們的行為特征上看,有點像候鳥,來一段時間,然後又消失了。這樣看,又不大像是公司員工了。
我細細打量著她。她比五年前更漂亮了,或者更成熟了。她外麵套著短裝,內穿一件抹胸內衣,腳下是一條鉛筆褲。現在還算早春季節,我真有點替她著冷,可她好像不怕冷似的。她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刺鼻的香味,和羅丹琳身上的味道差不多。香水的味道。我想。她的身上已經沒有紅杜鵑和梔子花的味道了。
她也在打量我。當我們倆四目相對時,目光馬上都閃開了。她低下了頭。我則把眼睛移向別處。她說:“羅亮,我不跟你聊了,我要上班。”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你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我,我空了的時候找你。”
我懵裏懵懂地告訴了她。然後她就進去了。
這一夜,我想了很多。瓊瓊的出現讓我輾轉難眠。當我終於睡著的時候,我發現我又回到了那座開滿紅杜鵑的小山。瓊瓊穿著一件大紅的羽絨衣,裏麵穿著白色的襯衫,站在一叢紅杜鵑前。我叫了一聲,然後她就燦爛地笑了。我迎向她,她也迎向我。她說,我喜歡你。我說,我也喜歡你。然後我們張開雙臂,撲向對方。我以為我抱住了她,於是閉上了眼睛。等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發現我麵前是一個身穿旗袍的人,她正含情脈脈地注視著我。我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幾步。我說,你是誰?她說,我是瓊瓊啊。我說,你不是,你是夜總會的小姐。然後她就哭了,然後她就離我越來越遠了。我發現她真的是瓊瓊,哭的樣子和說話的聲音都沒變。我就說,瓊瓊你別走。但是她還是離我越來越遠。我不停地叫她,大聲地叫她,可她竟然頭也不回,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瓊瓊!”
我大聲叫道。然後我發現有人拿了個枕頭之類的東西砸到我的身上,並用粗魯的話罵道:“阿醜,你他媽的鬼叫了一夜,還讓不讓人睡!”
我一驚。發現剛才不過是黃粱一夢。我心裏暗叫了聲慚愧,不敢吱聲。直到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再次響起,我才目光炯炯地望著灰蒙蒙的天花板,我知道,外麵早已大亮了。
我們都有個習慣,上午通常要睡到十點以後,這才起床,洗刷,上廁所,或者做點別的,然後吃飯,然後上班。
頭很疼,眼睛也很疼。渾身像是散了架一般,提不起精神來。我把製服穿好,把微型對講機帶好,便上班了。
這一班和我搭襠的是老六。我們的任務和第一天上班一樣,在電梯和酒吧之間來來晃悠。我已經沒有了剛來時的新奇和激情。就在昨天,我還滿腦子想著要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隻不過我一時還沒有想好我離開了這裏又到哪裏去。我想過很多遍,是不是可以答應羅丹琳,跟她一起離開,遠走天涯。可我知道我做不到。羅丹琳也沒走,不知她是沒敢向牛總提,還是提了以後牛總沒有答應。我沒問,也不想問。我們偶爾見麵,彼此用眼睛打個招呼。或者視而不見,擦肩而過。
我有點心猿意馬。我的目光犀利地在來來去去的人身上掃視,可我眼睛裏空洞無物。我的目標隻有一個人,那就是瓊瓊。別的什麼我也看不見。
我在那些排成一溜的漂亮的小姐中尋找著瓊瓊,沒有。我又在來來去去的小姐中尋找瓊瓊,沒有。我又把搜索範圍擴大,在那些進出酒吧或包廂的小姐中尋找瓊瓊,還是沒有。我在心裏問,難道她今天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