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突然閃過一絲疑惑。剛才他看畫的神情和眼神,絕對是一個正常人所有。我的心底歎息一聲,想不到他對我竟已情深至此!他口裏說隻和我做朋友,不過是害怕一旦對我有所逾越,跟我連朋友都沒得做。
我研究似的看著他,柔聲說道:“子建,你坐好,我替你把把脈,可好?”
他反手握住我,在我手上用力一握,眼眸之中頓時一片清亮。瞬間,他又嘻嘻一笑,眼神迷離,拍掌叫道:“好啊好啊,仙子說做什麼,子建就做什麼。”
他果然是裝瘋!
“仙子,我幫你畫畫可好?你看看畫得像不像?”他伸出手指蘸了茶水,很快在案上寫下“隔牆有耳”四個字,瞬間又將字跡擦亂。
我凝神聚氣,果然聽到隔壁有一人微弱的呼吸聲。
我會意,扣住曹植的手腕,配合著說道:“不錯,畫得很好。子建,你的脈象很亂,可能是最近太過操勞。切忌,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
“仙子說子建畫得好,子建再畫給仙子看!”曹植一邊傻笑,一邊在案上寫了三個字:對不起。
不言而喻,曹植今天會選擇裝瘋,一定是跟曹丕有關,跟爭奪世子的位置有關。也許他是要保護自己,也許他是要保護他該保護的人。而對我的事,他無能為力。曹植本來就不是曹丕的對手,他懂得避重就輕,未嚐不是最好的選擇。可惜,無論他如何退讓,曹丕終究還是不會放過他。而這些事,不用我說,在他選擇裝瘋的時候,他應該就已經明白了。
我輕笑一聲,拍拍他的手背,說道:“你畫得真的不錯。”說罷,手指在案上輕輕劃出一行字:我明白,你自己保重,再見。
這一聲再見,他跟我都明白,恐怕從今往後,我們相見無期。
曹植臉上一抹傷感一閃而過,繼而拍掌笑道:“仙子,原來你也很會畫畫啊!”
我滿心複雜地看著他,半晌,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離開曹府依然很順利。
一定是曹丕事先安排,想通過我來試探曹植是否真的瘋癲,否則以我的本事,要想輕鬆出入守備森嚴的曹府,恐怕是癡人說夢。可惜,曹植早就洞悉了他的詭計,就算我出現了,他也得不到什麼有用的消息。
我不由得苦笑一聲。恐怕曹丕執意要娶我,也不過是要借機打擊曹植而已。我無緣無故卷入他們兄弟的鬥爭之中,連張機等人都成為了無辜的棋子。現在連曹植也幫不上我的忙,我該怎麼辦?曹丕說要娶我的話既然已經說出口,以他的為人,斷沒有收回去的道理。曹家的勢力在洛**深蒂固,我一人之力,如何能夠與曹丕相抗?
突然一個身影在我眼前閃過。我心中一動,看那人的身形,像是那天在七星園刻下梅花印記的刺客。
我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不多時,那人在一間民房門口停下,有規律地輕叩房門。片刻,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那人左右查看了一下,便快步走了進去。我從樹後走出來,輕輕飛上圍牆,定睛向裏麵看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刺客跟無名他們是一夥的。可是,此時屋子裏隻見姚淩波,卻不見了無名。
我將呼吸壓至最輕,悄悄伏在圍牆之上,將注意力集中到雙耳。
隻聽姚淩波開口道:“梅姑,找我有什麼事?”
那刺客將頭巾摘下,露出容貌來,原來竟是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她問道:“搜到了沒有?”
姚淩波搖搖頭:“沒有。我想公子要的東西不在醫館,而在張神醫家裏。”
我心中又驚又怒又難過。難道醫館的事,竟然是他們做的?無名怎麼會害我,他怎麼可能跟曹丕聯手害我?
隻聽梅姑接著問道:“那有沒有去張神醫家裏找過?”
“去過。不過,我還沒有接近他家,就被人擋了回來。上次劉蘭芝替那些人解了毒,有人感恩戴德,怕她有麻煩,所以一直暗中保護。也許,隻有公子和她成親,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
我心中驚訝越來越甚。看來他們要找的東西,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而且一定是見不得光的東西。可是,這件對他們如此重要的東西,如何會在我們手上?
姚淩波知道我和無名的淵源,如果無名開口,他有什麼需要,我肯定會幫助他。何以他不直接來找我,而是要偷偷摸摸地進行?現在要娶我的是曹丕,不是無名,為什麼姚淩波又說要無名和我成親?
梅姑哼了一聲說道:“這些人真不識好歹。若非公子提前暗中做了手腳,劉蘭芝他們怎麼可能對付得了端木青玄那兩隻老狐狸,如此輕鬆地就把複月教給毀了?隻是沒想到這件事竟然反過來成為了我們的障礙,真是可氣。不過,人算不如天算,他們想要保護張家,卻不料青玄餘黨為了報複,不惜以死嫁禍張家,讓公子有了可乘之機,間接幫了我們一個忙。”
姚淩波接口道:“是,以劉蘭芝的為人,一定不會袖手旁觀,不過她再怎麼厲害,也是一介平民弱女子,根本不可能鬥得過公子。後天一過,她和公子成了親,所有事就可以平息下來。”
我心中劇震。不料,姚淩波口中的公子,她所效命的,竟然不是無名,而是曹丕!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我拚命咬住嘴唇,才將渾身的顫抖克製住,以免驚動屋裏的二人。
梅姑歎了口氣,說道:“淩波,自己心愛的男人要娶別的姑娘,難得你還能這麼平靜,一心一意為他打算,梅姑真是佩服。也難為你了。”
姚淩波淡淡一笑:“公子在失憶之前告訴過我,要我替他記住,他要的人和他要的事。他要什麼,淩波就幫他得到什麼。對淩波來說,這就是幸福,這就夠了。”
我再也忍不住我的驚駭。
我早該想到,姚淩波鍾情的人至始至終都是無名,加上無名的身份,她不可能會為無名的死對頭曹丕效力。他們要找的東西,肯定是張機的好友餘瀚寄給他的關於換臉的記錄!而那個接受換臉手術的人,就是無名!無名,他殺了曹丕,然後換上了曹丕的臉!為了不被懷疑,他甚至毀了自己的聲帶。一切看似荒誕不經,但是我實在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釋,這個荒誕不經的解釋就是唯一的解釋。
我終於想起曹丕逼婚時說的那句話:“我說過,我會回來娶你。”他已經向我暗示了他就是無名,是我笨,一直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我的心中一片冰冷,其實我早該清醒,無名隻是無名,他不是蘇偉平,我不該對他再存有任何寄望。以前他對我的好,對我的情意,不過是延續了蘇偉平的心。現在,沒有了蘇偉平的記憶,他的身份隻是一個流落在外見不得光的皇子,一個不擇手段、不惜以仇人的身份活著來謀奪江山的人。
我的雙手不由得顫抖起來,狠狠抓住院牆,發出一聲輕響,驚動了屋裏的二人。
“誰?”
梅姑來勢極快,那鬼魅般的身形,竟然比我快了不少。我第一時間就提氣逃跑,卻還是慢了一步,我躲閃不及,手臂中了一支飛鏢。一陣劇痛傳來,緊接著我的手臂失去了知覺。我不由得大驚,這飛鏢上麵竟然有毒!
我的身體開始有些麻木,身形明顯慢了下來,眼看就要被抓住,一個更快的身影斜斜飛過來,一把抱住我,回頭就朝梅姑打了一掌。
轟!
兩掌相對,發出一聲巨響。趁著這掌力,來人抱著我,加速了騰空的速度,飛快地離去,將梅姑和姚淩波遠遠甩在後頭。
“小姑娘你怎麼樣?”竟是醉翁!他從懷裏掏出一顆藥丸塞到我嘴裏,囑咐道,“千萬不要用真氣,否則毒入心肺,神仙都救不活你了。”
“回家。”剛說出這兩個字,我就暈了過去。
*
“姐姐你終於醒了!”瑞香雙眼通紅,看樣子是守了我一夜。
除了手臂的疼痛之外,我再無其他不適之處。我問道:“送我回來那位前輩呢?”
“他走了,說你的毒已經沒事了。”
我翻身下床,瑞香連忙按住我:“姐姐,你還是多休息一下吧。”
我搖搖頭:“我沒事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在張機的房裏,我找到餘翰的記錄和張機的抄錄。將這方絲巾和紙張緊緊握在手中,我長長歎了口氣,心中惆悵不已。無名,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對我咄咄相逼,就算以前我對你有所虧欠,也在你刺我一劍、我救你一命中抵消了。現在,是你欠我的。
我想起那天卞夫人對我說那一番話,原來她早就對她這個“死而複生”的大兒子有所懷疑。如果我現在用這個秘密前去交易,相信能夠換得大家的平安。
可是,事到如今,我仍然狠不下心將無名推到絕境,不知是我有情有義,還是我太蠢?思慮再三,我最終沒有去找卞夫人,而是前去芳華居找謝春。
芳華居是上次我去複月教地下總壇之前安排謝春開的,專營美容藥和各類花茶,為的就是怕我跟複月教結仇會連累到醫館而另辟的一條生路。現在看來,未雨綢繆確實很有必要。現在醫館被查封了,我還有芳華居的收入。
“姑娘,這是芳華居最近的賬目,請過目。”謝春恭敬地把賬目遞到我麵前。
我翻開一看,生意不錯,這每日的進賬竟比醫館多了數十倍。也難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洛陽城多的是大富大貴的有錢人家,太太小姐們不管是為了保持自己容顏,還是為了討得夫君歡心,買起這種價高的奢侈品來毫不手軟。
我將賬目還給他,說道:“謝總管,這段時間辛苦你了。你也知道,醫館昨天出了事,而這件事,恐怕用錢也解決不了。醫館勢必再難開下去,你幫我把工錢結算了,每人多給一些遣散費,讓大家自謀出路去吧。”
謝春情真意切地說道:“姑娘,我昨天跟大家夥商量過了。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姑娘拉了我們一把,讓我們有工作有飯吃,不但如此,還拿錢照顧城外那些沒法工作的鄉親們,受了姑娘這麼大恩惠,我們絕對不可以在姑娘有難之時離開姑娘。姑娘有什麼地方要大家效勞的,盡管開口,我等無不竭心盡力。”
我感激一笑,陷入了沉思。
無名最後勢必會以曹丕的身份鬥跨曹植,成為世子,最後坐上皇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就算眼下贏了他,最終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我和張機知道他的秘密,他絕對不會放過我們。要想安穩過日子,我們必須要離開他的勢力範圍。這個洛陽城,我們是混不下去了。
沉思間,我眼神之中充滿向往,嘴角掛起一抹溫柔的笑意,喃喃道:“在離大陸最南端幾十裏的茫茫大海之中,有一個四季溫暖鳥語花香盛產瓜果的海島,那是我的家鄉。十三歲的時候,我們舉家搬遷,算一算,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過了。”
謝春驚訝道:“原來姑娘祖籍竟是珠崖。”
“珠崖,對,是珠崖。”我尷尬一笑,回過神來,把“海南島”三個字生生地吞了回去。不隻不覺間,我竟然又提起了現代的事情,差點兒把老底漏了出去。
“我想離開洛陽回珠崖,不知謝管家願不願意隨我一起走?”
謝春憨厚一笑:“謝春當然願意。說句心裏話,若不是跟著姑娘,單憑我們的本事,是沒辦法過上這種好日子的。不但謝春願意,我相信大家都願意跟姑娘一起走。反正已是離鄉背井,到什麼地方生活都是一樣。大家求的,隻是兩頓溫飽而已。”
我點頭道:“好,既是如此,你就幫我安排。除了醫館,我的其他所有家產,你替我變賣,然後給大家分發下去,化整為零帶出洛陽,對外就宣稱我官司纏身,所以遣散大家。這樣,應該不會引起曹丕的警覺,將來就算有事,也不會連累到你們。”
謝春憂心道:“姑娘這麼做會不會太過冒險?萬一有人起了貪財之心,私吞了姑娘的錢財……”
我笑道:“無妨。錢財乃身外之物,即便失去,還可以再賺來。如果通過這種方式能夠識別誰是真心誰是假意,那蘭芝失去的不過是錢財和虛情假意,而留下的卻是真正願意與我患難與共的朋友。不管怎麼算,都是我賺到了。”
謝春神色恭敬道:“姑娘心胸寬闊,謝春受教了。”
商量好細節問題,我起身告辭,他說:“我馬上著手去辦。”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我滿懷心事地在院子裏踱步,心緒難以平靜。本來,我以為我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不料事情的發展不受我的控製,最後我不得不放棄辛勤打拚來的基業,離開這裏,重新開始。
“芝小姐,吃飯了。”小青過來叫我,將我從沉思中拉了出來。
“你們先吃,不用等我了。”我實在沒有胃口,心中有個疑難一直無法解決。
瑞香娉婷走來,問道:“姐姐,還在為張大叔他們憂心?”
“不,我是為你。”
“為我?”
“小青,你和小霞先吃,我跟瑞香聊一會兒。”打發走了小青,我拉著瑞香的手坐下,“瑞香,當初我把你從廬江帶出來,是希望你能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你也不負我所望,成了洛陽最紅的伶人。可事到如今,我必須離開洛陽,回到我的家鄉珠崖,一個極南方的蠻夷之地,人文雖未開化,土地卻極是富饒。那個地方屬於我,但並不屬於你,況且,你還有一個原浩。可是,你要是留在洛陽,我擔心我們離開之後曹丕會遷怒於你,甚至連累原浩。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我跟你走。”瑞香低垂眼簾,語氣很平靜,可我能夠感覺到她手指在輕微地顫抖,“你以前對我說的話我記得很清楚,我對原公子的感情,本來就隻不過是感激他的知遇之恩而已,我也不想連累他。姐姐給了瑞香一個家,瑞香不想跟姐姐分開。至於唱歌,就算到了蠻夷之地,至少還有姐姐欣賞我的歌聲,我也不會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