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她說,“讓我給你看看我都帶來了什麼。你帶沒帶一些垃圾的勝利牌咖啡?我就想你會帶來的。你可以把它扔掉了,因為我們不會需要它。看這兒。”

她跪下來,扯開包,翻出頂上的一些扳手和一把螺絲刀。那些東西底下有幾個疊得很整齊的紙包。她遞給溫斯頓的第一個紙包感覺很奇怪又模模糊糊的熟悉。它裝著某種沉沉的像沙子一樣的東西,一碰就陷進去了。

“不會是糖吧?”他說道。

“是真的糖。不是糖精,是糖。我這裏有條麵包——好的白麵包,不是我們那種破爛玩意兒——還有一小瓶果醬。這兒還有一聽牛奶——但是看著!這個才是讓我真正得意的,我還得用塊粗布把它裹起來,因為——”

但她已經不必告訴他她為什麼要把它裹起來。那香氣早已充滿了整個房間,那是一種仿佛從他幼年時就散發出來的濃厚、熱烈的香氣,但甚至是現在偶爾也能聞到,在一扇門砰一聲關上之前沿著走廊飄來,或在一條擁擠的街道上神秘地散過來,有一刻鑽到你的鼻子裏,然後它就又消失了。

“是咖啡,”他小聲說道,“是真正的咖啡。”

“是內黨的咖啡。我這兒足有一公斤。”她說。

“你是怎麼能弄到所有這些東西的?”

“全都是內黨的東西。沒有什麼東西是那些豬玀弄不到的。不過當然,侍者和服務員都能順下來一點東西——看,我還搞到了一小包茶葉。”

溫斯頓已在她身旁蹲下。他撕開了那個紙包的一角。

“是真正的茶葉。不是黑莓葉。”

“最近他們手頭有很多茶葉。他們占領了印度或者別的地方,”她含糊地說,“但是聽著,親愛的。我要你背過身去3分鍾。到床那邊坐下,別太靠近窗子。我叫你轉身你再轉身。”

溫斯頓出神地透過薄紗窗簾看出去。下麵院子裏那個手臂紅紅的女人還在洗衣桶和晾衣繩之間來回走著。她又從嘴裏取下兩個夾子,滿懷深情地唱道:

他們說時間能治愈一切,

他們說你總能忘記;

但是多年來那些笑容和淚水啊

還攪動著我的心弦!

她似乎把這一整首滿是胡話的歌背下來了。她的聲音隨著夏日的甜甜的空氣向上飄來,很有韻律,帶著一種愉悅的哀愁,令人覺得如果這個6月裏的夜晚無窮無盡,而衣服總也洗不完的話,她將會在那裏無比歡快地待個1000年,晾著尿布,哼著垃圾小調。這對他來說真是件奇怪的事,他從沒聽到過一個黨員一個人自發地唱著歌。這甚至還似乎有點不正統,有點危險得古怪,正如自言自語一般。或許隻有當人們就要餓肚子時才會想要唱些什麼。

“現在你可以轉過身來了。”茱莉亞說。

他轉過身,有幾秒鍾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實際上他原本期待看到她赤裸著身體。但她沒有赤裸。她發生的轉變比脫光衣服還令他驚訝。她化了妝。

她一定溜進過群眾居住區裏的某個小店給自己買了一整套化妝品。她的嘴唇被塗得很紅,撲了腮紅,鼻子撲了粉,甚至眼睛底下也塗了什麼讓眼睛變得更亮了。她化得並不是很嫻熟,不過溫斯頓對這種東西的標準不高。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或者想象過一個女黨員化妝。她外貌的改觀非常驚人。通過適當地描點顏色,她不僅變得更漂亮了,而且變得女性化多了。她那短短的頭發和男孩氣的工作服僅僅使這種效果更加突出了。當他用胳膊摟住她時,一陣合成紫羅蘭的氣味直衝他的鼻孔。他記起在那地下室廚房的一片昏暗,和一張沒牙的女人的嘴。她們用的是同樣的香調,但在此刻這似乎一點都不要緊。

“你還用了香水!”他說。

“是的,親愛的,我還用了香水。你知道我接下來要去幹什麼嗎?我要去從哪兒搞一件真正的女式衣服換上,不穿這該死的褲子了。我要穿長筒絲襪和高跟鞋!在這房間裏我要做一個女人,而不是黨員同誌。”

他們脫光衣服,爬上那張桃花心木的大床。這是他第一次當著她的麵脫個精光。直到現在他還羞愧於自己那蒼白瘦弱的身體,小腿上曲張的靜脈和腳踝上褪色的傷疤。沒有床單,但是他們墊在身下的毯子已經被磨得又光又平滑,而這床的尺寸和彈性讓他倆都很吃驚。“上麵肯定都是蟲,不過誰會在乎呢?”茱莉亞說。如今除了在群眾家裏之外,很少還能看到雙人床。溫斯頓在童年時偶爾睡過幾次雙人床,而茱莉亞在記憶中則從來沒睡過。

很快他們就睡著了一小會兒。當溫斯頓醒過來時,時鍾的指針已經指到將近9點鍾了。他沒有一下起來,因為茱莉亞還枕著他的臂彎睡著。她化上的妝大部分都已擦到他的臉上或枕頭上了,但顴骨上那一抹淺淺的腮紅還是顯出了她的美。西沉的夕陽射進黃色的光,照過床腳,映亮了壁爐,爐子上那一鍋水正在沸騰。下麵院子裏的女人已經停止歌唱了,但街上孩子們的叫喊聲還是隱隱飄進來。他模糊地想著在那被消滅蹤跡的過去裏是否也像這樣,一男一女在夏日晚上的涼爽空氣中什麼也不穿,躺在這樣一張床上,想做愛就做愛,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覺得有什麼必要起來,隻是躺在那兒,聽著外麵一片祥和。肯定沒有任何一個時候這算是正常的。茱莉亞醒來了,揉揉眼睛,用胳膊肘支起身子來看看煤油爐。

“水已經燒幹一半了,”她說,“我一會兒就起來衝點咖啡。我們還有一個小時。他們規定你那兒什麼時候斷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