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燕市書春奇才驚客過 朱門憶舊熱淚向人彈(1 / 1)

??人生的歲月,如流水地一般過去。記得滿街小攤子上,擺著泥塑的兔兒爺,忙著過中秋,好像是昨日的事。可是一走上街去,花爆攤,花燈架,宜春帖子,又一樣一樣地陳設出來,原來要過舊曆年了。到了過年,由小孩子到老人家,都應得忙一忙。在我們這樣一年忙到頭的人,倒不算什麼,除了焦著幾筆柴米,我實在佩服。蒙你寫的一副對聯,實在好。”金太太歎了一口氣,說道:“這實在也是不得已才去這樣拋頭麵。稍微有點學問有誌氣的人,寧可餓死,也不能做這沿街鼓板一樣的生活,哪裏談到好壞?本來呢,我自己可以不必出麵,因為托我媽媽爹去賣了一天,連紙錢都沒有賣出來,所以我想了一個下策,親自出去。以為人家看見是婦人書春,好奇心動,必定能買到一兩副的。”說著臉一紅。又道:“這是多麼慚愧的事!”我說:“現在潮流所趨,男女都講究經濟獨立,自謀生活,這有什麼作不得?”金太太道:“我也隻是把這話來安慰自己,不過一個人什麼事不能做,何必落到這步田地呢?”我道:“賣字也是讀書人本色,這又何妨?我看這屋子裏有許多小書桌,平常金太太也教幾個學生嗎?”金太太指著那個男孩子道:“一來為教他,二來借此混幾個學費;其實也是有限得很,還靠著晚上做手工來補救。”我說:“這位是令郎嗎?”金太太淒然道:“正是。不為他,我何必還受這種苦,早一閉眼睛去了。”便對那孩子道:“客來了,也不懂一點禮節,隻躲到一邊去,還不過來鞠躬。”那孩子聽說,果然過來和我一鞠躬。我執著那孩子的手,一看他五官端正,白白淨淨的。手指甲剪得短短的,身上穿的藍布棉袍,袖口卻是幹淨的,並沒有墨跡和積垢。隻看這種小小的習慣,就知道金太太是個賢淑的人,更可欽佩。但是學問如此,道德又如彼,何至於此呢?隻是我和人家初交,這是人家的秘密,是不便於過問的,也隻好放在心裏。不過我替她惋惜的觀念,就越發深了。我本來愁著要酬報她的兩塊錢,無法出手。這時我便在身上掏出皮夾來,看一看裏麵,隻有三張五元的鈔票。我一想,像我文丐,當這歲暮天寒的時候,決計沒有三元五元接濟別人的力量。但是退一步想,她的境遇,總不如我,便多送她三元,念在斯文一脈,也分所應當。一刹那間,我的惻隱心,戰勝了我的慳吝心,便拿了一張五元鈔票,放在那小孩子手裏。說道:“快過年了,這個拿去逛廠甸買花爆放罷。”金太太看見,連忙站起來,將手一攔那小孩。笑著說道:“這個斷乎不敢受!”我說:“金太太你不必客氣。我文丐朝不保夕,決不能像慷慨好施的人隨便。我既然拿出來了,我自有十二分的誠意,我決計是不能收回的。”金太太見我執意如此,諒是辭不了的,便叫小孩子對我道謝,將款收了。那個老婦人,已用兩隻洋瓷杯子斟上兩杯茶來。兩隻杯子雖然擦得甚是幹淨,可是外麵一層琺琅瓷,十落五六,成了半隻鐵碗。杯子裏的茶葉,也就帶著半寸長的茶葉棍兒,浮在水麵上。我由此推想他們平常的日子,都是最簡陋的了。我和他們談了一會兒,將她對聯取了,自回家去,把這事也就扔下了。

??過了幾天,已是新年,我把那副對聯貼在書房門口。我的朋友來了,看見那字並不是我的筆跡,便問是哪個寫的?我抱著逢人說項的意思,隻要人家一問,我就把金太太的身世,對人說了,王鳳洲。”我微笑道:“你太高比,憑我也不會作出一部《金瓶梅》來,你隻要把她現成的事跡告訴我,省我勾心鬥角,布置局麵,也就很樂意了。”我的朋友笑道:“設若我造一篇謠言哩?”我笑道:“當然我也寫上。作小說又不是編曆史,隻要能自圓其說,管他什麼來曆?你替我搜羅好了材料,不強似我自造自寫嗎?”我的朋友見我如此說,自然不便推辭。而且看我文丐窮得太厲害了,也樂得讚助我作一篇小說,免得我逢人借貸。自這天起,我們不會麵則已,一見麵就談金太太的小史。我的朋友一天所談,足夠我十天半個月的投稿。有時我的朋友不來,我還去找他談話。所幸我這朋友,是個救急而又救窮的朋友,立意成就我這部小說,不嫌其煩地替我搜羅許多材料,供我鋪張。自春至夏,自秋至冬,經一個年頭。我這小說居然作完了。至於小說內容,是否可歌可泣,我也不知道。因為事實雖是夠那樣的,但是我的筆笨寫不出來,就不能令人可歌可泣了。好在下麵就是小說的正文,請看官慢慢去研究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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