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缺陷之美_廚川白村(1 / 1)

在絢爛的舞蹈會,或者戲劇,歌劇的夜間,凝了妝,笑語著的許多女人的臉上,帶著的小小的黑點,頗是惹人的眼睛。雖說是西洋,有痣的人仃,也不會多到這地步的。剛看見黑的點躲在頰紅的影子裏時,卻又在因舞衣而半裸了的脖頸上也看見一個黑點。這裏那裏,這樣的婦女多得很。這是日本的女人還沒有做的化妝法,恰如古時候的女人的眉黛一樣,特地點了黑色,做出來的人工的黑子。名之曰beautifulspot(美人的黶子),漂亮透了。

也許有人想:這大概是,妓女,或者女優,舞女所做的事罷。堂堂乎穿著robedéolleté的禮裝的lady們就這樣。

故意在美的女人的臉上,做一點黑子的緣故,和日本的重視門牙上有些黑的瑕疵,以為可以增添少女的可愛相,是一樣的。

如果擺出學者相,說這是應用了對照(contrast)的法則的,自然就不過如此。白東西的旁邊放點黑的,悲劇中間夾些喜劇的分子,便映得那調子更加強有力起來。美學者來說明,道是effect(效果)增加了之故雲。悲劇《瑪克培斯》(Macbeth)的門丁這一場就是好例。並不粉飾也就美的白皙人種的皮膚上,既用了白粉和燕支加工,這上麵又點上濃的黑色的beautifulSpot去。粉汁之中放一撮鹽,以增強那甜味,這也就是異曲同工罷。

“渾然如玉”這類的話,是有的,其實是無論看怎樣的人物,在那性格上,什麼地方一定有些缺點。於是假想出,或者理想化出一個全無缺點的人格來,名之曰神,然而所謂神這東西,似乎在人類一夥兒裏是沒有的。還有,看起各人的境遇來,也一定總有些什麼缺陷。有錢,卻生病;身體很好,然而窮。一麵賺著錢,則一麵在賠本。剛以為這樣就好了,而還沒有好的事立刻跟著一件一件地出來。人類所做的事,無瑕的事是沒有的,譬如即使極其愉快的旅行,在長路中,一定要帶一兩件失策,或者什麼苦惱,不舒服的事;於是人類就假想了毫無這樣缺陷的圓滿具足之境,試造出天國或極樂世界來,但是這樣的東西,在這地上,是沒有的。

在真愛人生,而加以享樂,賞味,要徹到人間味的底裏的藝術家,則這樣各種的缺陷,不就是一種beautifulspot麼?

性格上,境遇上,社會上,都有各樣的缺陷。缺陷所在的處所,一定現出不相容的兩種力的糾葛和衝突來。將這糾葛這衝突,從縱,從橫,從上,從下,觀看了,描寫出來的,就是戲曲,就是小說。倘使沒有這樣的缺陷,人生固然是太平無事了,但同時也就再沒有興味,再沒有生活的功效了罷。正因為有暗的影,明的光這才更加顯著的。

有一種社會改良論者,有一種道德家,有一種宗教家,是無法可救的。他們除了厭惡缺陷,詛咒罪惡之外,什麼也不知道。因為對於缺陷和罪惡如何給人生以興味,在人生有怎樣的大的(necessity)(必要)的事,都沒有覺察出。是不懂得在粉汁裏加鹽的味道的。

酸素和水素造成的純一無雜的水,這樣的東西,如果是有生命的活的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倘是科學家在試驗管中造出來的那樣的水,我們可是不願意嚐。水之所以有甘露似的神液(nectar)似的可貴的味道者,豈不是正因為含著細菌和雜質的緣故麼?不懂得缺陷和罪惡之美的人們,甚至於用了牽強的計策,單將蒸餾水一般淡而無味的飲料,要到我們這裏來硬賣,而且想從人生搶了“味道”去。可惡哉他們,可詛咒他們!

聽說,在急速地發達起來的新的都會裏,刑事上的案件就最多。這就因為那樣的地方,跳躍著的生命的力,正在強烈地活動著的緣故。我們是與其睡在天下太平的死的都會中,倒不如活在罪的都會而動彈著的。月有叢雲,花有風,月和花這才有興趣。歎這雲的心,嗟這風的心,從此就湧出人生的興味,也生出“詩”來。兼好法師喝破了“僅看花好月圓者耶”之後,還說——

男女之情,亦豈獨謂良會耶?懷終不得見之憂;山盟竟破;獨守長夜;遙念遠天;憶舊事於蕪家:乃始可雲好色。

《徒然草》第一百三十七段

不料這和尚,卻是一個很可談談的人。

小心地不觸著罪惡和缺陷,悄悄地回避著走的消極主義,禁欲主義,保守思想等,在人類的生活方法上,其所以為極卑怯,極孱頭,而且無聊的態度者,就是這緣故。說是因為要受寒,使不敢出門的半病人似的一生,豈不是誰也不願意過的麼?

因為路上有失策,有為難,所以旅行才有趣。正在不如意這處所,有著稱為“人生”這長旅的興味的。正因為人類是滿是缺陷的永久的未成品,所以這才好。一看見小結構地整頓成就了的賢明的人們之類,我們有時竟至於倒有反感會發生。比起天衣無縫來,鶉衣百結的一邊,真不知道要有趣多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