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藝術之目的_柏格森(1 / 2)

藝術的目的是什麼?如果現實能直接震撼我們的感官和意識,如果我們能直接與事物以及我們自己相溝通,我想藝術就沒有什麼用處,或者說,我們會全都成了藝術家,因為這時候我們的心靈將是一直不斷地和自然共鳴了。我們的雙眼就會在記憶的幫助之下,把大自然中一些無與倫比的畫麵,從空間方麵把它們裁截出來,在時間方麵把它們固定下來。我們的視線就會隨時發現在人的身體這樣有血有肉的大理石上雕刻和古代雕像一樣美的雕像斷片。我們就會聽到在我們心靈深處發出的我們的內在生命的永不中斷的旋律,就像聽到一種歡快,更多的時候則是哀怨,但總是別具一格的音樂一樣。所有這一切就在我們周圍,所有這一切就在我們心中,然而所有這一切又並不能被我們清楚地看到或者聽到。在大自然和我們之間,不,在我們和我們的意識之間,垂著一層帷幕,一層對常人說來是厚的而對藝術家和詩人說來是薄得幾乎透明的帷幕。是哪位仙女織的這層帷幕?是出於惡意還是出於好意?人必須生活,而生活要求我們根據我們的需要來把握外物。生活就是行動。生活就是僅僅接受事物對人有用的印象,以便采取相應的行動,而其他一切印象就必然變得暗淡,或者模糊不清。我看,並且自以為看到了;我聽,並且自以為聽見了;我研究我自己,並且自以為了解我的內心。然而我在外界所見所聞都不過是我的感官選擇來指導我的行為的東西。我對我自己的認識隻是浮在表麵的東西,在行動中表現出來的東西。因此,我的感官和意識顯示給我的現實隻不過是實用的簡化了的現實。在感官和意識為我提供的關於事物和我自己的景象中,對人無用的差異被抹殺了,對人有用的類同之處被強調了,我的行為應該遵循的道路預先就被指出來了。這些道路就是全人類在我之前走過的道路。事物都是按照我可能從中得到的好處分好類了。我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分類,它比我所看見的事物的顏色和形狀要清楚得多。就這一點來說,人無疑已經比動物高明得多了。狼的眼睛是不大可能會區別小山羊和小綿羊的;在它眼裏,二者都是同樣的獵獲物,因為它們都是同樣容易捕獲,同樣好吃。我們呢,我們能區別山羊和綿羊,然而我們能把這隻山羊和那隻山羊,這隻綿羊和那隻綿羊區別開嗎?當事物和生物的個性對於我們沒有物質上的利益的時候,我們是不去注意的。即使我們注意到的時候(例如我們區別這一個人和那一個人),我們的眼睛所看到的也不是個性本身,即形式與色彩的某種獨特的和諧,而隻是有助於我們的實用性的認識的一兩個特征罷了。

總之,我們看不見事物的本身;我們十有八九隻是看一看貼在事物上麵的標簽。這種從需要產生的傾向,在語言的影響下就更加增強了。因為詞(除了專有名詞以外)指的都是事物的類。詞隻記下事物的最一般的功能和最無關緊要的方麵,它插在事物與我們之間,使我們看不到事物的形態——如果這個形態還沒有被創造這個詞的需要早就掩蓋起來的話。不但外界的事物是如此,就連我們自己的精神狀態當中內在的、個人的、隻有我們自己親身體會過的東西,也都不為我們所察覺。在我們感到愛或者憎的時候,在我們覺得快樂或者憂愁的時候,達到我們意識之中的,真的就是我們自己的情感,以及使我們的情感成為真正是我們所有的東西的萬千難以捉摸的細微色彩和萬千深沉的共鳴嗎?如果真能辦到的話,那我們就都是小說家,都是詩人,都是音樂家了。然而我們所看到的我們的精神狀態,往往不過是它的外在表現罷了。我們所抓住的我們的情感不過是它的人人相通的一麵,也就是言語能一勞永逸地表達的一麵罷了,因為這一麵是所有的人在同樣的條件下差不多都能同樣產生的。這樣說來,即使是我們自己的個性也是為我們所不認識的。我們是在一些一般概念和象征符號之間轉來轉去,就像是在我們的力量和其他各種力量進行富有成效的較量的比武場裏一樣:我們被行動所迷惑、所吸引,為了我們的最大的利益,在我們的行動選好了的場地生活著,這是一個在事物與我們自己之間的中間地帶,既在事物之外,又在我們自己之外的地帶。但是,大自然也偶爾由於一時疏忽,產生了一些比較超脫於生活的心靈。我這裏所說的這種超脫並不是有意識的、理性的、係統的,並不是思考和哲學的產物。我說的是一種自然的超脫,是感官或者意識的結構中天生的東西,並且立即就可以說是純真的方式,通過視覺、聽覺或思想表現出來的東西。如果這種超脫是徹底的超脫,如果我們的心靈不再通過任何感官來參與行動,那就將成為世上還從來不曾見過的藝術家的心靈。有這樣的心靈的人將在一切藝術中都出類拔萃,也可以說他將把一切藝術融而為一,一切事物的純粹的本相,無論是物質世界的形式、色彩和聲音也好,是人的內心生活當中最細微的活動也好。他都能感知:然而這是對自然太苛求了。即使就我們中間已經被自然培養成為藝術家的人們來說,自然也隻是偶然為他們揭開了那層帷幕的一角。自然也隻是在某一個方向才忘了把我們的知覺和需要聯係起來。而由於每一個方向相應於我們所謂的一種感覺、這就是藝術的多樣性的根源。這也就是人的素質的專門化的根源。有的熱愛色彩和形式,同時由於他為色彩而愛色彩,為形式而愛形式,也由於他為色彩和形式而不是為他自己才看到色彩和形式,所以他通過事物的色彩和形式所看到的乃是事物的內在生命;他然後逐漸使事物的內在生命進入我們原來是混亂的知覺之中;至少在片刻之間,他把我們從橫隔在我們的眼睛與現實之間的關於色彩和形式的偏見中解除出來。這樣他就實現了藝術的最高目的,那就是把自然顯示給我們。——另外一些人喜歡到自己的內心中去探索。在那些把某一情感形之於外的萬千萌發的行動底下,在那表達個人精神狀態並給這種精神狀態以外殼的平凡的社會性的言語背後,他們探索的是那個純粹樸素的情感,是那個純粹樸素的精神狀態。為了誘導我們也在我們自己身上試作同樣的努力,他們想盡辦法來使我們看到一些他們所看到的東西:通過對詞的有節奏的安排(詞就這樣組織在一起,取得了新的生命),他們把語言在創造時並未打算表達的東西告訴我們,或者毋寧說是暗示給我們。——還有一些人則更深入一步;在嚴格說來可以用言語表達的那些喜怒哀樂之情中間,他們捕捉到與言語毫無共同之處的某種東西。這就是比人的最有深度的情感還要深入一層的生命與呼吸的某些節奏:這些節奏之所以比那些情感還要深入一層,那是因為它們就是一種因人而異的關於沮喪和振奮、遺憾和希望的活的規律。這些藝術家在提煉並渲染這種音樂的時候,目的就在於迫使我們注意這種音樂,使我們跟不由自主地加入跳舞行列的行人一樣,不由自主地卷入這種音樂之中。這樣,他們就撥動了我們胸中早就在等待彈撥的心弦。——這樣,無論是繪畫、雕刻、詩歌還是音樂,藝術唯一的目的就是除去那些實際也是功利性的象征符號,除去那些為社會主義約定俗成的一般概念,總之是除去掩蓋現實的一切東西,使我們麵對現實本身。由於對這一點的誤解,產生了藝術中的現實主義和理想主義之間的論爭。藝術當然隻是現實的比較直接的形象。但是知覺的這種純粹性蘊涵著與功利的成規的決裂,蘊涵著感覺或者意識的先天的,特別是局部的不計功利,總之是蘊涵著生活的某種非物質性,也就是所謂理想主義。所以我們可以說,當心靈中有理想主義時,作品中才有現實主義,也可以說隻是由於理想的存在,我們才能和現實恢複接觸。我們這樣說,決不是什麼玩弄詞義的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