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黑得到同行的幫助,進到一塊大木排的野雞棚。河水的浸泡,冷雨的澆淋,突如其來的驚嚇,石老黑病倒了。他頭痛發燒,唇幹舌燥,渾身骨頭如同散了架子。排頭工給他化了一碗符水,又作了渾身的推掐。天亮時才略有好轉,可燒還沒有全退。清早,在開排之前,排頭工為石老黑找到一條上水船,讓他回家。找到的正是一條“順慶”返程的運油船,元子號就是滕運隆。麻陽船灣在上遊,又下著雨,昨晚發生的事情他們一點都不曉得。聽了訴說,滕運隆驚訝不已。“元隆”與“順慶”世代交好,又是兒女親家。“元隆”出了大事,滕運隆自要作一番了解。他在石老黑的陪同下,到砍纜子的現場實地察看,還解下了那節砍斷的纜子,石老黑帶回去好向主人稟報。
石老黑躺臥在麻陽船後艙,隻要一合上眼,那些被大水衝走的同伴,便立刻出現在眼前。他處在極度的驚恐之中,萌發出深深的負罪感。他後悔那天一時疏忽,沒把蜈蚣旗捆吊好。是那個不祥的先兆,帶來了可怕的災難。可他又想到,“元隆”的仇家起心要做手腳,纜子今天不砍,明天還是要砍。砍纜子的人在暗處,大排在明處,防不勝防。一場富人之間的爭鬥,到頭來死的是窮人。
洪水漸漸消退,三天逆水而行。鼓起篷帆的麻陽船過了球岔,浦陽鎮就在眼前。滕運隆進到後艙,對石老黑說:“弟兄,浦陽就要到了,你準備下船吧!”
石老黑說:“多謝一路關照。要是遇著麻煩,還要請滕大哥為我講句話。”
“這個自然,你就放心好了。”
石老黑躬著身子走出船艙。他站立船頭,手裏拿著那截被砍斷的纜子,眯起眼睛,望著不遠處的萬壽宮碼頭。他在盤算著該如何向少老板稟報埡角洄發生的一切?他不曉得少老板是不是會發給他一點工錢?因為他畢竟為劉家付出了辛勞,還險些兒搭上了性命。他實在是太需要錢了。
石老黑下了船,迫不及待地上了碼頭。他一溜小跑直奔劉家窨子。這浦陽鎮上最氣派的豪宅大院,石老黑高喊著“少老板!”,直奔窨子屋的大堂。
劉金山應聲而出,看見石老黑,一眼就認出他是那天沒捆好蜈蚣旗的漢子。他手裏怎麼拿著一截纜子?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忙問:“你怎麼回來了?”
“少老板,不好了……”石老黑一急,竟然說不出話來。
“出了什麼事?你快說!”
石老黑稟報:“少老板,大排灣在埡角洄,夜裏被人砍斷了纜子……”
劉金山聞聽此言,兩眼頓時渾黑,兩腳頓時癱軟。他急切地問:“那大排上的人呢?易總管呢?”
石老黑哭喪著臉說:“所有的人都被大水衝走,隻有我逃脫了……”
劉金山愣住了。他立刻就起了疑心。排上的人都被衝走,這人為哪樣又能活了下來?他問道;“你是怎麼逃脫的?”
石老黑說:“半夜過後,我聽見有人在砍纜子,第一個起了身。這時候大排已經被衝走,我跳到水裏,遊到了岸上。其餘的人也想跳,可都來不及了。”
劉金山懵了,沒有再做聲。劉家窨子裏,大排失事的消息迅速被傳開,人們亂做了一團。碰巧山麻雀來送磨芋豆腐。劉家的大排在埡角洄出事的消息。隨著磨芋豆腐的叫賣聲,立刻傳遍了浦陽鎮的街頭弄尾。
劉金山呆呆地站著,一直沒說話。石老黑心想,要劉家給工錢是不可能的了,還是趕快回家吧!他問劉金山:“少老板,還有哪樣事嗎?我可以走了嗎?”
突然間,劉金山兩眼直逼石老黑。他手一揮,吩咐傭工:“把他捆起來!”
幾個傭工立刻一湧而來,七手八腳,把石老黑捆了個嚴嚴實實。石老黑掙紮著,大聲地喊叫:“冤枉!少老板,那纜子不是我砍的!”
“哼!不是你砍的?!那你說又是誰砍的?從在大排上見到你第一眼,就看出了你不是個好人!”劉金山充滿自信地說。
“少老板,反正不是我砍的,我是好人!”石老黑亂了方寸,他竟忘了說出運油船上的滕大哥可以為他作證。
“鐵門檻出來的,有什麼好人!”劉金山說著,吩咐傭工:“你們先把這人送到三府衙門,稟報汪通判,說我隨後就到。”
家丁解押著石老黑,去了三府衙門。劉金山這才能稍微靜下心來,考慮如何處置這眼前的這場災難。他首先想到,這等卑鄙無恥的事情,除了那龍家窨子的鴉片商,旁人是幹不出來的。可“捉賊拿贓,捉奸拿雙”,空口無憑是不行的。那來自鐵門檻的黑漢,肯定是受到龍家的雇請,混到了大排上,尋找時機砍斷纜子的。要不然,排上的人都死了,為什麼隻他一人沒死呢?隻要得到黑漢的口供,事情就能水落石出。能不能得到黑漢的口供,就要看汪通判肯不肯下功夫了。他立刻想到,那通判大人煙槍裏的每一口“宮保煙”①,都是龍永久奉送的。他能做不利於龍家的事嗎?劉金山將母親、妻子找來,一同商量對策。出了這樣的大事,劉鄔氏被嚇得魂不附體。劉金山安慰母親說:“娘!不要緊的。這事明擺著是龍家指使那鐵門檻的強人幹的。強人已經扭送到衙門。隻要得了他的口供,往龍家一推,我們什麼事情也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