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茂佳笑了。他放聲大笑,似乎要將憋在心裏種種想法,通過笑聲,統統施放出來。他說:“老庚哪!今夜我講的這些,絕對不是涮你的壇子。這些年來,我東想西想,悟出了些道理,不找個人說出來,心裏就憋得慌。想來想去,隻有找你一吐為快。這世上的一切神靈呀,就如同青浪灘上的烏鴉兵一樣,都是人編造出來的。就說這伏波王爺馬援吧,他為了江山一統,征戰五溪,最後葬身在青浪灘邊的壺頭山上。他成了沅水兩岸百姓崇敬的前朝古人。而這千裏沅水灘多水險,行船放排實在是太危險了,古來不知有多少行江人葬身魚腹。他們希望有一位河神保佑他們行江的平安。河神到哪裏去找呢?誰也不會送給沅水人一位河神。河神要靠他們自己來創造。於是,他們想到了曾在青浪灘邊馬革裹屍的伏波將軍,他便是沅水河神的最佳人選。沅水的河神就這樣產生了。從此,沅水兩岸便建起了一座座伏波廟裏。伏波將軍馬援在生時絕對不會想到,在他過世千百年之後,會被人們奉為沅水的河神。有了河神伏波王爺,青浪灘上跟著船排覓食的烏鴉,也就成了王爺駕前為船排護航的烏鴉兵。”
印秀才的一番高談闊論,張複禮覺得有道理。神靈的由來,原來如此,這倒是他不曾細想過的。原本神聖的東西,經他這一說,頃刻間變得平淡無奇了。他為此感到迷惑、惆悵。有一點他是明白的,那就是世間的一切神靈,信則有,不信則無。他又想,印秀才這般搖唇鼓舌,似乎把一切都看透了,其實,他也和所有的凡夫俗子一樣,對編造出來的神靈,也一樣頂禮膜拜。他笑嗬嗬地說:“茂佳兄,你的一番高論,無非是在取笑複禮,為了一個假場夥的神鴉,花費巨資瞎折騰。其實,鸕鶿莫笑老鴉黑,你老兄也和複禮一樣,彼此彼此。”
“此話怎講?”印秀才問。
“老兄堂屋的佛龕上,可供有一尊觀音菩薩的金身?”張複禮明知故問。
“有哇!”印茂佳眼珠子一轉,便曉得張複禮要講哪樣。他連忙說:“呃!少老板,你難道要拿觀音菩薩同青浪灘上的烏鴉打比?”
“怎麼打不得比?!”張複禮說:“據我所知,這尊觀音菩薩,是你請長興瓷器行的孫老板,花了大價錢從江西景德鎮買來的。請正儼法師為金身開光過後,終朝供奉,香煙不斷。你可以買一尊瓷器的觀音菩薩像,供在屋裏。我鑄了一尊金神鴉,你卻拿我來開涮,是不是有點不公平!”
印茂佳說:“我的少老板,你可要弄明白,觀音菩薩可是正兒八經的菩薩,在正兒八經的寺院裏供奉著的。觀音菩薩的道場普陀山,可是佛教的四大名山之一。青浪灘上的烏鴉,怎能和觀音菩薩相提並論?!”
張複禮說:“那我問你,觀音菩薩是不是人編造出來的?”
印茂佳被張複禮問住了,過了好久才說:“觀音菩薩雖也是人編造出來的,可那是上了書的,和青浪灘上的烏鴉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張複禮笑了:“好!你秀才以書為準。青浪灘的烏鴉雖然沒上書,可三峽的、富池的、君山的烏鴉,都是上了書的,你剛才還一字一句讀給我聽了的呀!”
印茂佳再一次無言以對,隻能笑著說:“複禮賢弟,我這回真叫做‘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了。”
“怎麼說不清?!”張複禮說:“秀才你好健忘,記得有一回,我到你屋裏,你和同年嫂,正從浦光寺為觀音菩薩開光回來。你指著觀音菩薩的金身,親口告訴過我,菩薩本是個印度人,還是個男的。到後來變成了中國人,還變成了女身。那天,你也拿出一本書翻給我看,書的名字,我一時記不起了──”
印茂佳接過話頭說:“那本書叫《癸已類稿》,裏麵有元代大書法家趙子昂的夫人管道升寫的一篇《觀世音菩薩傳略》。”
張複禮接著說:“對!就是這篇文章裏頭,把印度的大男人,變成了中國皇帝的三公主。後來,這位三公主又成了觀音菩薩。呃!那皇帝叫什麼來著?”
印茂佳說:“叫妙莊王。”
張複禮問:“請問這妙莊王是哪朝哪代的皇帝?”
印茂佳搖著頭說:“中國的曆朝曆代,好像沒有個妙莊王的皇帝。”
張複禮心想,好個印秀才,真沒想到,你居然也往我的籠子裏鑽了。他也笑著說:“哈哈!連妙莊王都沒個出處,他的女兒觀音菩薩,自然也就更是編造出來的了。這編造出來觀音菩薩,你畢恭畢敬,我畢恭畢敬,世上的人都畢恭畢敬,香煙伺候。是不是因為這個菩薩編造得好,是一個乖生了的女兒身,慈眉善目,手持楊柳淨瓶,普天之下的善男信女,才都對她頂禮膜拜!我花銀錢鑄造的金神鴉,雖然也是人編造出來的神,卻是一隻讓人敗興的烏鴉。可誰個又曉得,就是這些黑不溜秋的烏鴉,千百年來,生長在激流險灘之畔,盤旋於船隻木排之上,壯了多少船把佬、排古佬的膽子,也保得了他們的平安。我鑄了一隻金神鴉,難道真就是發寶氣,就值得你拿來開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