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2章 金山寺心語(3)(1 / 2)

“那婦人曉得避忌,沒有跟著來。”張複禮說:“看著跳燈的伢兒,我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伢兒的根分明是在張家窨子,卻不能住在窨子的屋簷下。伢兒分明有著張家的血脈,卻永遠成不了家族的成員。他永遠也不會曉得,自己的生身父親是誰,就連近在咫尺的爺爺和奶奶,也不能相認。這都是他命中注定,無法變更的。麵對著自己的骨肉,我這做父親的,想不出能為伢兒給點哪樣,做點哪樣。我唯一能夠做的,給的,隻是為他舀了一碗甜酒煮糍粑……”

張複禮訴說著,眼眶裏噙滿了淚水。十八年後,他第一次在人前講述與兒子初次見麵的情景。他坦露著隱秘,宣泄著痛楚。印秀才的尖酸刻薄他是領教過的。他估模著,等待他的將是無情的譏諷、嘲弄與奚落。他全然不顧這些,隻希望通過宣泄,來求得心靈的寧靜。除了印秀才以外,他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可以傾訴的人了。出乎意料的是,印秀才一反常態,連半句挖苦的話也沒說。

“以後呢?以後還見到過火兒嗎?”

“第二次見到火兒,是父親過世的那年,我從漢口回家奔喪。每天夜裏,龍法勝都帶著他來到靈堂,為父親的屍身‘封臭’……”說起第二次見到火兒的情形,話到嘴邊,張複禮又打住了。

“鳳兒和火兒的事,非同小可,你要認真對待啊!”印茂佳不再追問細節,而是這樣提醒著親家。

“我會的。”張複禮說著,痛苦地自省:“這都是我造的孽!如今遭此報應,罪有應得。”

“事到如今,還講這些做哪樣?”

“不,我要講!”張複禮大聲地起著吼。

印茂佳不明白,張複禮的那根筋被觸動後,怎會有這樣的爆發。他不曉得該怎樣相勸這位陷入困境的親家,隻是呆呆地望著張複禮那充滿著血絲的眼睛。這時,張複禮又說話了,語氣平和了許多:“茂佳啊!在這世界上,我心裏的苦處,除了你,就再也沒得第二個人可以講了。”

“那你就講吧!我聽著。”

“我這一世人生,乍看起來,活得體麵,過得風光,跑了漢口跑鎮江,婆娘討了一房又一房,手頭白花花的銀子,過了不計其數,算得個飽享豔福的大闊佬。可誰又曉得,我是世上最苦最苦的人。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張複禮兩眼望著印茂佳,顯得那樣孤苦而無助。

“那就把你苦說出來,這樣,或許心裏會好受些。”印茂佳出於對親家的同情,這樣說。

“你我相交幾十年,你總喜歡拿我開涮。可我曉得,你對我並沒有壞心。說的那些風涼話,隻不過圖嘴巴的快活。我從來不同你計較。今天,我把心裏的話講出來,要挖苦,要譏笑,都由在你了。”張複禮這樣有言在先。

“嗨!你講這些做哪樣。那時候,你和我都年輕,銃點殼子逗點把,是年輕人尋好耍,找開心。如今,你我都是做爺爺的人了。你遇著這樣的事情,我還會拿你開涮嗎?”印茂佳的話,語氣十分誠懇。

張複禮說:“我這一世人生的錯,起根發蒂,就在那個苗妹,也就是火兒的娘身上。如今我才明白,年輕時的那一次逢場作戲,戲弄的是自己的一生。若是沒得那回事情,我和金蓮的關係,也就不至於弄得那樣僵。那些誰都不願意見到的枝節,也就不會發生……”

印茂佳是聰明人,立刻悟出了張複禮所說的枝節,究竟指的是哪樣。他在以這種方式承認,是自己的初一,導致了劉金蓮的十五。從此,事情就變得更加複雜,變得難以收拾了。

“說來說去,你不該離開浦陽鎮,不該離開張家窨子。”印茂佳說。

“浦陽鎮我還呆得下去嗎?張家窨子我還呆得下去嗎?”張複禮睜大兩隻充滿淚水的眼睛,問印茂佳。接著他說:“是的,要是沒得同苗妹的那回事,以後就沒有那些變故,我當然會留在浦陽鎮上,經營著順慶油號,操持著張家窨子。以後漢口的事情,鎮江的事情,就根本不會發生。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當年我離開浦陽鎮,並沒有人曉得其中的內情,就是你也不曉得,總以為我去到漢口,是為了張羅同洋人的生意。其實,我是迫不得已出走的。後來我在生意場上混跡得不錯,隻不過是歪打正著。我一走就是十八年,人生有幾個十八年啊!在浦陽人的眼中,我張複禮是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我一個人躲在鎮江,拋家棄舍,樂不思蜀。就講眼前吧!你和我同年所生,結下金蘭之誼。是我死乞白賴,登門造次,又和你攀上了兒女親家。你這次來到鎮江,是我們結親十二年之後的第一次相聚。我在這裏有一個莊號,還安了一個家,卻不能在那裏為你接風洗塵,而是把你弄到這金山寺來,還說是吃那門子的齋菜。你說,我的心裏能好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