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複禮愣住了。他慌了神。不用說,這事是龍兒說出去的,又傳到了鳳兒耳朵裏,劉金蓮也一定知道了,甚至包括火兒的出身……他呆坐在岩板上,許久都沒有回答女兒的提問。
“爹!你說話呀!”女兒見父親無言以對,便接著說:“鳳兒講爹爹嫌貧愛富,還真是冤枉了好人。一個貧家老司,旁人外姓,你都可以把他當成張家的子孫,為老太爺陪靈盡孝。讓他做張家的女婿,又有哪樣不可以的呢?”
張複禮被女兒逼問到了尷尬的境地。他若是把真相告訴女兒,既有了火兒陪靈盡孝的正當性,又可以避免女兒對於這件事的糾纏。他最終也沒有勇氣邁出這一步。他說:“鳳兒,不要胡攪蠻纏認死理。那火兒和龍兒認了同年,換了庚帖,他就成了龍兒的兄弟,讓他為爺爺陪靈盡孝,也是完全可以的。”
“爹!女兒也沒說不可以呀!”玉鳳說:“既然是爺爺,奶奶,還有您,都那麼喜歡火兒,女兒要嫁給他怎麼又不可以呢?”
張複禮說:“哈妹崽,怎麼說這樣的話?爺爺,奶奶,爹爹,還有你大娘,喜歡的人多著哩。喜歡是一回事情,同他結親又是另一回事情。若是喜歡哪個男伢兒了,就要把女兒嫁給他,爹爹隻怕有一百個女兒也不夠……”
“爹!您不要講了,女兒不哈,不憨,這點道理還是懂得的。”玉鳳說。
“既然懂道理,為哪樣還要一頭牛角吹到底?”
“為哪樣?哪樣也不為。女兒為的是遵從天意。”
“遵從天意?!”
“是的。火兒長得什麼模樣,爹爹一定是清楚的。請爹爹想想看,鳳兒和火兒,一個生在漢口鸚鵡洲,一個生在湘西鐵門檻。非親非故,八杆子打不挨,為哪樣就生得那樣相像,又偏生碰到了一起。爹爹您說,這不天意又是哪樣?”
張複禮被問得啞口無言。兄妹之間,相貌相像,本是天經地儀的事情,並不奇巧。道理淺顯,一說她就明白。可難就難在絕不能對她說。這時候,玉鳳又說話了:“爹爹,您說不清楚吧!可女兒說得清楚。這叫做‘夫妻相’!”
“‘夫妻相’?!”
“是的。爹爹想必也聽說過。人說男女有‘夫妻相’,都是前世修成的。這樣的人今生結為夫妻,定然天長地久。爹爹您相信不?反正我相信。”
“鬼話!”張複禮信口嗬斥。
“不是鬼話,是有驗證的。”
“講!怎麼個驗證法?”
“女兒不敢講,爹爹會罵人。”
“有哪樣不敢講的,爹爹不罵你就是。”
“好,那女兒就講了。”得到父親的承諾,玉鳳就劈哩叭啦說開了:“別人不講,就講爹爹您吧!您和大娘就是沒得‘夫妻相’,分別十多年,您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卻是一個人睡在書房裏;您和我娘也沒得‘夫妻相’,雖然也有過恩愛的日子,到頭來還是各分東西。鎮江的三娘長得什麼模樣,女兒沒有見過。女兒料想,三娘和爹爹是有‘夫妻相’的。不是這樣,你們的日子就不會過得這樣和美。”
玉鳳的一番話,簡直把張複禮說得暈死了過去。他想把女兒狠狠罵一頓。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有言在先,不能講話不算數。
“女兒的話冒犯了爹爹,請爹爹原諒。”玉鳳栽著腦殼這樣說。顯然,她感覺到了父親的尷尬,這個道歉,或許可以緩和眼前的氣氛。
天色漸明,太陽從山背露出半邊彤紅,絢麗的朝霞,把金輝灑向一座座墳頭的青草。一陣微風吹過,搖曳著的青草,仿佛在歌唱周而複始的生死輪回。貓頭鷹的令人心悸的嗥叫,也伴著黎明的到來停止了。隻有墳地裏父女二人的心境,卻依然是那樣淒惶而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