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保立刻接腔:“是呀!我也是見過他的,這伢兒十話九不真,我都被他弄糊塗了,明明和你是師兄弟,是親戚,卻說隻是認得你,沒和你做過一路。”
外婆說:“他一進屋,我就認出了他。阿春對我說過,這伢兒不地道,同火兒做一路學巫,仗著他的姨娘,做了幾多的過惡事。”
火兒連忙說:“外婆,您千萬莫計較這些,更不要為他的難。師父過世後,他屋裏就死脈斷筋,少了活錢,日子就過得艱難。他也是走投無路,才做這討吃的門徑,成了百家門上的龍船客。他是怕失麵子,才捏了這個白的。”
“火兒,你這是怎麼了?你如今三十歲了,連婆娘都還沒進屋,不就是因為他,你才沒當上師父家的上門女婿嗎?你怎麼反過來還幫著他講話呢?”疾惡如仇的外婆,不滿意火兒的寬容。
火兒說:“外婆,您把話說到哪裏去了。我三十歲婆娘沒進屋,與他不相幹。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我的表姐夫。我們一同學巫那多年,他有對不住我的地方,我也有對不住他的地方。如今,他為了我師父一屋人的生計,扛起龍船走百家,也真是難為他了,早曉得他在這裏,我就不會來了。他是個要麵子的人,我不能和他對麵,讓他下不來台。趁著他還沒回來,我這就回鐵門檻。”
“唉!”外婆歎著氣說:“伢兒啊!你總是為別個著想。”
這時,伴隨著一聲“我回來了!”旺兒便出現在了大門口,火兒想要躲閃,已經來不及了,正和旺兒打了個照麵。
“旺兒哥!”
“是你──”
“這裏是我外婆屋。”
旺兒尷尬萬分,臉巴子刷地立刻紅得像豬肝。一扭頭,扛起倚靠在壁簷腳的幹龍船,飛也似地離開了吊腳樓。
“旺兒哥!”火兒一邊喊叫,一邊追了上去。
旺兒扯起腳,飛快地走上了浦溪邊的花階路。火兒追了幾步,覺得沒必要,便停下了腳步。望著旺兒遠去的身影,火兒有說不出的酸楚。對於師父這戶人家,火兒一直心存歉疚與愧悔。他在等待著補償的機會,沒想到等來的是這樣的場合。本來就降到冰點的關係,如今又雪上加霜。他後悔至極,真不該到這裏來做龍船客。
夜裏,火兒睡在旺兒先天睡過的床上。大端午的淩晨,盤瓠廟前的坪場上,將進行隆重的剽牛祭祖。往常,他每次都是以一個勇猛殺手的姿態出現。麵對著可憐兮兮的老牛,他沒有憐憫,隻有仇恨。是老牛的過錯,釀成了兒女弑父的悲劇,使得苗家的先祖慘遭不幸。今天,當自己成為父親罹難的罪魁禍首時,火兒不敢想象,他將如何麵對那樣的場麵。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仿佛也變成了一頭任憑宰割的老牛……
突然,三響震天的鐵銃聲把火兒驚醒,緊接著是“嘭嘭”的敲門聲。兩個表弟在催他上路。火兒實在不願意加入到這種場合,卻又無法躲避。他極不情願地起了床,打起火把,操起梭標,隨著岩板路上人流,湧向村頭的盤瓠廟。
盤瓠廟前的祭場,被火把映得通明。祭主廖老根將一頭老邁的水牯牽進了祭場。吆喝聲中,幾個精壯後生,用山中采來的葛藤,把老牛牢牢地拴在了祭場中央豎立著的岩樁上。往年此時,火兒必定參與拴牛。今晚,他隻是個旁觀者。他向老牛投去悲憫的一瞥:老牛毛色幹枯,牙齒放水,身板瘦削,四蹄輕飄,隻有一雙彎彎的牛角,還依稀可見它昔日的雄風。麵對火把的光亮,嘈雜的人聲,老牛憑著與生俱來的靈性,仿佛得知將要走到生命的盡頭。死到臨頭的老牛,驚恐萬狀地喘著粗氣,四蹄不住地顫抖。猛地,火兒感覺到有人在身後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原來是樹保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