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華總會老去,沒有人可以例外。”我無法想象,這些年他是怎麼過的。
再次,四目相對,再次,相顧無言。
他的下眼瞼泛著濃重的青色,雙唇無色,喘得比常人厲害,胸脯起伏比較大。
終究是我害了他。
劉聰向我伸出手,祈求地看我,仿佛一個性命垂危的人祈求生者最後一絲憐憫。
我走近他,握著他冷涼的手——他的掌心,再無昔日的溫暖,五指也變得枯瘦。
一時之間,眉骨酸澀,熱淚不自禁地翻湧上來,差點兒掉下來。
“入土前能夠見你最後一麵,此生無憾。”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嗓音沙啞,尤為蒼老,“容兒,這些年,你可曾想過我?可曾想起我們的過往?”
“嗯。”他就快死了,何必讓他走得不舒坦?再者,我的確想起過他,雖然我對他的惦記隻是作為一個友人的牽掛。
“好……好……”他開心地笑了,竟像小孩那般滿足,“五弟對你很好,隻有你一個妻子,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你很幸福,對不對?”
他的語聲中有唏噓之意,似有羨慕,似有自嘲。
我緩緩頷首。
劉聰笑了笑,“五弟做得比我好,我甘拜下風。”
我想問他,為什麼那般折磨自己?為什麼不放過自己?你明明可以當一個繼往開來的明君,為什麼要當一個遭後世唾罵的昏君?
仿佛,他看懂了我的麵色,輕輕地笑,“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麼這些年我會變成那樣?”
“我隻是不希望你這麼辛苦。”看他病成這樣,我很難受。
“容兒,你知道嗎?自從你離我遠去,我便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孤家寡人。”劉聰輕輕地捂胸,語聲略變,“我暴虐是因為你的心夠狠,我荒淫是因為你的心給了別人,你的無情喚醒了我的殘暴,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就算你冷酷無情,我也愛你如初,因為你是我的心。”
這樣的語聲,略有鏗鏘之意,夾雜著自傷、悲痛、無奈、心碎,還有那無窮無盡的情意。
沒心沒肺的人,便會做出荒淫無道、殘暴昏庸的事嗎?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雖然我無意招惹他,但畢竟他因為我而毀了他的帝業、毀了他的一生。
淚水滑下,無聲無息。
他神色大動,使力拉近我,“容兒,別哭……”他想為我拭淚,卻無力抬高手臂,劇烈地喘起來,我連忙為他順氣。待他的氣息緩下來,他忽然將我的手握在他的心口,“我知道,你終究在乎我,你的眼淚便是明證。”
我想說,你錯了,我哭,隻是覺得愧疚,覺得自己害了你,不忍心見你這般自苦……
可是,我答應過劉曜,不讓他動氣。
“你可知,為什麼你離宮沒多久,我就冊封劉娥為皇後?”劉聰輕輕揉著我的手。
“為什麼?”
“因為,她是你的妹妹,眉眼之間與你有兩分相似,她的聲音也很像你。”他掌心的涼意緩緩滲進我的手,頰邊的微笑溫柔而苦澀,“我告訴自己,冊封她為皇後,就是冊封你;我將她當作你,就好像你仍然在我身邊,陪著我,我們再也不會分開,廝守一生……”
原來,他這麼做,是為了圓夢。
他握緊我的手,一行清淚倏然滑落,“可是,僅僅一年,她就離開我……容兒,為什麼上蒼這麼殘忍?為什麼連她也不留給我?她全心全意地愛我,我幾乎把她當作你了,盡我所能地寵愛她,可是,為什麼上蒼這麼快就帶她走?為什麼不讓她多陪陪我?”
我澀然問道:“劉娥是不是產後受驚過度而身亡?”
“那夜,柔兒懷孕三個月,說身子不適,我就陪著她。不知道為什麼,我睡得很沉,連娥兒的近身宮女來稟報她胎動早產,我都不知。過了子時,柔兒叫醒我,我匆匆趕去,穩婆說,娥兒產下一對怪胎,我上前瞧了一眼,竟然是一蛇一虎。娥兒受驚過度,早已氣絕身亡。”
“此事太過無稽,人怎麼會產下虎蛇?”我不信會有這樣奇異的事,柔兒是劉殷的孫女,是劉氏女兒,照理應該不會對劉娥有加害之心,“此事似有蹊蹺,陛下可有查探?”
“娥兒走了,我很傷心,沒想到這件事有可疑之處。”時隔多年,劉聰仍然悲痛不已。
我不知怎麼安慰他,隻是憐憫地看著他。
過了半晌,他的情緒有所緩和,吸吸鼻子,哀苦地悲笑,眉宇緊蹙,“容兒,我知道你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我不想徹夜地想你,不想無時無刻地想你,隻能沒日沒夜地尋歡作樂,以此麻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