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湖畔,
柳巷深處。
有間酒館,
門前有一條青色的石板路。
1
寒星漸落曉星沉。一場雪,白了屋簷,白了煙柳畫橋。天地間所有的顏色似乎均被白色吞噬,獨留那人一身豔紅手執一把孟棕竹傘,一步一足。緩緩獨行。
淮水湖畔,紙糊的燈籠由內至外散發著淡淡昏黃的燭光,依稀照清門前的幾個台階。老舊的匾額上大大的隸書寫著——有間酒館。
有間酒館坐落在巷子深處,門前幾株楊柳,雨雪中黃葉紛飛。青石板鋪就的小路,過客匆匆,偶爾有人駐足轉身走入酒館溫一壺暖酒,說一段路上的故事。也有人擦肩而過,飄零輾轉他不會留意某年某月某日,他經過一間有著奇怪店名的酒館。但有間酒館卻曾知曉在它,門外路過的風塵仆仆的人們啊,都有著不一樣的目的地,卻有著同樣的行動——奔赴。奔赴它不知名的地方,繼續它不曾獲悉的故事。
由於環境和位置問題,有間酒館相較於同行,生意總是稍顯遜色。小二曾經滿腹疑惑的問掌櫃,為何我們不搬一個地方呢?這麼清幽的巷子會有誰知道這裏麵藏著一家酒館?
掌櫃的卻笑語嫣然道,酒香不怕巷子深,來人飲的是酒也是緣,什麼人喝什麼酒何必強求?
小二最後恍然大悟,也許是掌櫃以為搬到地勢較好的店麵所要交的鋪金估計也要多一點,如今留在這裏雖然客少但是日子過的還是蠻悠然自在的。錢不要多夠花就好,這似乎是他家掌櫃念的最多的一句話。
雕花紅木門緩緩的推開。他收傘抖落傘麵細細的雪花,屋內爐火燒的正旺,還沒抖落多少雪,地上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化了一淌雪水。
有間酒館裏繞過那扇雕花紅木門,弧形的圓台繞出了一個煮酒的台子。冷夜時分,酒館裏除了一個小二正埋頭執筆奮筆疾書,就隻剩下那紅泥小火爐上咕嚕嚕冒著熱氣的小爐。
“小二,溫一壺酒。”
他一身紅衣端坐在櫃台前,話語間帶著獨有的溫潤。小二抬目,四目交接。他才知道——小二其實是姑娘。她也才知道,眼前的男子應是從話本子裏走出來的主角。明明是一身火紅熱鬧的顏色,偏偏在他身上卻穿出一股子清冷的味道。他嘴邊微微攜著一抹笑意,那一雙如星月般清明的雙目裏似藏著一束的冷梅花開。
“溫一壺酒。”他眉間笑意輕淺,如沐春風的話語再次佛過耳邊。
“什麼酒?”
“年前你家掌櫃埋下一壇桃花釀,你可知她藏在何處?”
“桃花釀?或許在院子裏那一排桃梅樹下,你且去把它挖出來。”小二執筆埋頭,麵前男子雖然絕美。但是看也看了,話也說了,欣賞過了也就算了。
男子大腦有瞬間懵懂,……或許在院子裏那一排桃梅樹下,你且去把它挖出來。……究竟她是小二,亦或自己是小二,男子有點懵然。見她又埋頭,筆杆子一顫一顫,似寫了不少字。“那今日且隨便溫一壺吧。”
小二擱下手中的狼毫,轉身在酒缸裏舀起新釀的初酒。背過身對著紅泥小火爐一番折騰。“要不要來個小菜?”小二說話時,唇舌一張一合,白氣成串成串冒出來。
“好,有牛肉嗎?”
“牛肉……沒有了。還有幾碟花生米。”
“那來一碟花生米。”
小二溫好酒端到他麵前,轉身往後廚方向走去,出來的時候手裏端著一碟子花生米。擱在他麵前。“怕是有些涼了,你將就著吃,這碟花生米就不收你的銀兩了。”
他夾了幾顆花生米嚐嚐,不由皺著眉宇道“小姑娘,你可不是一個稱職的小二啊。”
“誰與你說我是小二來著?”小二一隻手指尖上玩著轉筆,一隻手支著下顎看著那人道“我像小二嗎?”
聽她這麼一說,他才認真的打量她幾番。一件鵝黃色的小襖,爐火印紅巴掌大的小臉。身下是一件雪白色棉裙。“你是掌櫃的……”
“她出了躺遠門,說是要尋一種果子釀酒,所以囑咐我代為照看這間酒館幾天。”小二溫吞吞的說道。坐在櫃台裏那頭的高椅上,筆尖輕顫。
“你在記帳?”
“不是”小二頭也沒抬。
“那你寫的是什麼?”
“一個故事。”
“一壺暖酒,冷了味的花生,門外雨雪細細,正是聽故事的好時辰。”他泯了一口酒,“反正有一個人坐在這裏,估摸著你也寫不下去了。”
“聽故事需付多一些銀子?”小二從高椅上跳了下來。搬張小板凳往爐子邊蹭過去。手拿一根挑火的小棍挑著的爐子裏的火。咚——一聲,一個烏漆漆的圓物從爐子裏掉了下來。
“你這是在?”
“煨番薯啊?這可是熱的,你要不要,隻需十個銅板,很實惠的。”
“……聽一個故事需多少銀兩?”
“這個……我也不知,畢竟還沒人聽過我的故事呢。”小二往爐子裏加了幾塊木炭,啪啪的火花在爐子裏跳躍,一閃一閃的在麵前跳躍,印的那張小臉越來越紅潤了。
“那你估且說說,我聽”
2
漆黑一片的夜空,遙遠的天際遙遙的掛著一輪滿月,清輝遍灑無垠大地。月明星稀。湖畔楊柳寒鴉並排站在枝丫上。細雪紛紛它早已柳絮落盡。如今隻是空空的枝丫向天。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即近,遙遠的深巷裏粗咧的喝罵聲中夾雜著幾聲犬吠。少年隻是跑著,一路奔忙的跑,不看來路,不看腳下,手不停的往懷裏塞包子。偶爾回頭望著後頭一路急追的人群。一轉角,他望著那堵高牆,身後腳步聲越來越響起。來不及絕望,來不及轉身,側臉猛的地受到一拳拳擊。他還不來及一聲叫喊,來不及看不清那個給自己一拳頭的人。在他還沒來的及看清的時候他已經被雨點般的拳頭擊垮在地上。他蜷縮著身子,蹲在一個死角裏,雙手緊緊的抱住腦袋,不求饒,不說話,不流淚……他隻是聽著。聽著拳腳落在自己身上時候穿過空氣時的摩擦聲,聽著骨骼撞擊乃至碎裂的聲音。聽著那些人一樁樁一件件的細數著自己的罪虐。
“讓你偷東西,小小年紀不學好,以後再偷東西老子見你一次揍你一次!”
“打,往死裏打!上次的東西肯定全是他偷的!打……往死裏打”
“這種人打死也不犯法,就算告到官府去也沒人幫他,他死有餘辜……”
什麼時候停止的?他不知曉。唇邊鮮紅血跡一滴滴墜下,抬手輕輕的擦拭,破敗的棉衣不知被誰扯裂了一個大口子,露出分不出是雪還是棉的顏色。隻知道裏麵血跡斑斑。還能站起來嗎?他問自己,試著動了動腿,他發現他早已感覺不到腿的存在,連痛覺都消失的這麼徹底。四周早已失去了聲音,那些人的腳步聲從自己耳邊離開的時候,是輕快的吧。
一隻手在地上摸索著什麼,他不知道。他隻知道在被人揍的很慘的時候,有個人扔了幾個銅板在他身上,他還記得那個人說“給你些傷藥錢。不用感激我,因為善良是我最大的缺點。”
隨後那個人喊了聲住手,他說回去吧,給個教訓就好了。一群人這才怏怏的作鳥獸散。
他記得有個人蹲在他麵前,捏著他的下顎,嗤笑道:“你這種人,活著幹什麼?”
他費力的睜開眼,雙眼早已經被血淚模糊。他認真著,用力的卻依舊看不清楚。
十羽,你一定不能倒下去,站起來!你隻有站起來,隻能站起來!站起來!!
天上細雪開始越下越大。他一遍遍的默念著自己的名字。十羽!十羽!他一遍遍的勉勵自己。當你隻有一個人的時候倒下去了,你要怎麼站起來?十羽在心中默默的問著,答案很快就浮在他心頭上了:就算爬,也要爬起來!你是一個男人,隻能被打死,永遠也不能倒下!
“認命了嗎?看到沒有那些人就是這樣對你的,不問青紅皂白,抓到你就打了一頓,他們可沒有給你開口的機會說出真相。你已經是小偷了。”雪落的屋頂上,那身黑衣顯的尤其刺眼,周圍的一切都是潔白的,可偏偏他是黑的。他什麼時候坐在上頭的,看了多久?知道了多少?
十羽咬牙從地上坐起來,雙手緊緊的扣住地麵,白雪混著沙子陷進皮肉裏。
“你看了多久?”
“很久”
“為什麼不幫我?”一句話十羽似乎耗盡了力氣,有血沿著鼻梁從額頭上滑下來。他甩甩頭,血珠沒有甩下去,反而,頭被甩暈了。他連忙用手撐著地板,穩住自己的身形。
“幫你?為什麼要幫你?我似乎沒有這個義務,也沒有這個心情。”這在他耳中似乎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哈哈哈——天地間空空的回蕩著他狂妄的笑聲。他一身黑衣,天與地是一世界的銀白。多麼鮮明的對比,可是十羽無法看清他的眼睛,他的神情。隻是那笑聲裏多是淒涼。他連他的樣子都無法看清。
十羽不打算理會屋頂上那個一身黑衣不像瘋子的瘋子。他現在需要起身,然後找個地方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