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章 不速之客(1 / 2)

梁曉聲

在我們尋常的或不尋常的世俗生活之中,有些事情聽來似乎太戲劇化,使人懷疑其意義究竟何在。然而細細一想,你的心靈不能不為之感動,你會不禁的倏然淚下……幾天前,我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是我1985年在新疆認識的一位青年石油工人。算來如今他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歲月飛逝,大戈壁的風沙在他臉上過早地刻下了皺紋。與大都市的同齡人相比,看去他要老上十歲。

吃過飯,他吞吞吐吐地請求:“梁教師,如果,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我想住在你家……隻住一宿。明天的火車票我都買好了。一早就走……”斯時已是晚上九點半了。

我爽快地說:“當然可以,好不容易見上一麵,你住下,我們也可以從容多聊聊嘛。”

他笑了。

我又說:“明天退了票,在北京玩幾天吧!”他連連搖頭:“那可不行。隻有半個月假。在滄州住三五天之後,探親假就隻剩下十天不到了。我老母親可想我呐……”我奇怪地問:“那麼你到滄州去,並不是……”他又搖了搖頭:“您忘了?我家在大慶嘛!到滄州農村去,是探望我奶奶。我父親在天津站上車找我。我們一起去滄州……”我不但奇怪,而且糊塗了。在我記憶中,他奶奶早已去世了……他見我困惑,於是娓娓道來—曉聲老師,您是知道的,我們石油人中,有不少“父子兵”。比如我和我父親,就都是石油人。說是“父子兵”,別人準以為,可以天天在一起似的。其實不盡然。有時調令一下,一方就得打起行李,跟隨所在的大隊或小隊走。一走,可能就是幾千裏。父子可能一別就是三四年,甚至七八年,十來年……他問我—您還記得我們隊上的小侯麼?我說——記得。怎麼不記得呢?一下了班就抱著吉它彈起來沒完,外號叫“觀賞猴”的那小夥子,對不對?他說——對。就是他。人們都說我倆長的像雙胞胎。當年我心裏挺煩他的。當年海洋石油公司不是剛組建麼?他認為海洋石油公司是石油戰線的“皇家海軍”,總想調到海洋石油去。領導沒批,他就三番五次鬧情緒。我是團支部書記,領導讓我幫助他,我就一次次找他談心。可他不跟我談,還當眾諷刺過我……月份,他死了……我不禁一怔,停止了吸煙。

因為病?他搖頭。

事故?他搖頭。

自……殺?他仍搖頭。

我不知小侯的死,和他要到滄州去探望一位“奶奶”之間有什麼關係。我心中疑團百種。

他也吸起煙來。吸了兩口,接著說—小侯是因公犧牲的。他給地質隊去當向導,結果遇到了大風暴。他讓別人回大本營,自己留下看守器材。人們找到他的時候,十幾萬美金進口的器材上蓋著他的外衣,保護得好好的,他自己卻被沙暴埋住了。人們是從一米多深的沙丘下把他扒出來的。隊友們從他的遺物中發現了一封信,是他父親寫給他的。他父親是一位老石油工人,勝利油田的。再幹幾年就該退休了。他和他父親已經九年沒見麵了。他父親在信上說,因公要路過蘭州。我們油田在蘭州有個聯絡處。他父親希望他跟領導請求,也給他個因公到蘭州出差的機會,那麼他們父子倆可以在蘭州站見上一麵。火車在蘭州停車二十分鍾。也許,二十分鍾對九年間沒見過一麵的小侯父子,是很可以敘敘父子情的吧。總之隊友們—一傳看了那封信後,都哭了。大家都覺得,還是暫不告訴他父親真相好。可是如果隱瞞,就必須有一個“小侯”,按日按時趕到蘭州,在火車站和他父親見上一麵。自然而然的,大家將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也明白了大家的意思。於是我就去找隊裏的領導,請求批準我冒充小侯一次。領導當即就批準了。還方方麵麵地囑咐了我一通,怕我和小侯的父親見麵之後露出破綻……”“小侯的遺物中還有他父親的一張照片,可那是他父親早年的一張照片。之間又隔了九年,憑那張照片,我哪裏會認出他父親啊!我隻好請車站的廣播員替我廣播廣播。廣播員是位姑娘,聽我講明來龍去脈,保證地說放心吧同誌,我一定替你清清楚楚地廣播三遍。我望著列車進站後,聽著一遍一遍的廣播聲,當時內心裏真是百感交集,也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到時候不能把角色扮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