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亮,但時間尚早,路上仍舊沒有人跡。
叔父開車開得極快,沿著大路,狂奔向大寶禪寺。
天然禪師喋喋不休道:“就如你所說,朱大年多傷人命,死有餘辜;朱端午不恤人命,有損天德;可千山呢?他固然品行不端,可至多也不過是個幫凶,傷過人,卻沒有害過人命,罪不至死啊!”
叔父道:“以他眼下的品性來說,他不死,遲早有一天會害死別人。”
天然禪師道:“可現在不是還沒有到那一天?”
叔父道:“非要等到他真殺人了,才除掉他?那就晚了!”
天然禪師道:“如果一個人隻是想過害人,實際上還沒有害人,難道也該抵命?”
叔父道:“害人的念頭當然是想也不能想的!”
天然禪師道:“若是這樣的話,世上所有的人都有罪!”
叔父道:“為什麼?”
天然禪師道:“因為所有人的心中難免都會有惡念!有的想殺,有的想淫,有的想偷,有的想搶,有的想騙,有的想叛……不過是大小多少的區別。”
叔父不吭聲了。
天然禪師又道:“我佛慈悲,普度眾生,就是要靠佛法去化解世間的戾氣,絕不是不教而誅。”
叔父抓住了話頭,道:“老和尚,我懶得跟你抬杠!現在眾生受苦,你的佛法呢?怎麼不去普度眾生?”
天然禪師固執道:“不是不度,是時候未到!”
叔父道:“別說你的佛法了,現在連國法都沒了!什麼都沒了,就隻能照最原始的法子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天然禪師道:“你也害了人,你怎麼不償命?”
叔父道:“我是好人,我害的是壞人!好人憑什麼給壞人償命?”
天然禪師道:“朱端午和你,他是革委會主任,是貧下中農出身,根正苗紅,你是看相算命的後人,地富反壞右有你一份子!你們兩個現在站在人民群眾裏去,看看誰說你好,誰說他壞!”
叔父怔住,半晌才道:“現在世道渾濁,公道已經不在人心!”
天然禪師道:“公道公道,多數人的道理就是公道。”
叔父焦躁起來了,道:“多數人的道理不一定是對的!”
“那什麼道理是對的?”天然禪師反問叔父道:“難道少數人的道理才是對的?”
叔父道:“不錯!我記得有句話——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的口中!”
天然禪師道:“那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是少數人認可的,還是多數人認可的?”
“廢話!”叔父道:“這自然是多數人認可的。”
“那這難道不是真理?”天然禪師道:“可是你又說,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口中。那到底是少數人對,還是多數人對?”
叔父又怔住了,我也快被繞暈了。天然禪師有時候看起來迂腐蠢笨,但有時候說的話卻偏偏讓人難以應對,而且仔細想想,還蘊含哲理。
半晌,叔父才突然笑了起來,罵道:“老禿驢!你是打慣了機鋒,和你念嘴,我不是對手!但你說的再多,我就是不聽,你能把我怎麼樣?”
天然禪師歎了一口氣,道:“我不是要和你念什麼嘴,隻是你我多年相交了,我不忍心你墜入魔道。”
叔父道:“老和尚胡說八道,我怎麼可能會墜入魔道?”
天然禪師道:“害一人,添一分戾氣,以殺人為常,則戾氣種於心,久固不化,必墜魔道!”
叔父“哈哈”大笑,道:“那咱們走著瞧!”
天然禪師又歎息了一聲,突然看向我道:“弘道,你以為我和令叔孰對孰錯?”
我沒想到天然禪師會突然問我,一時間支吾道:“我,我覺得你們說的都有道理……”
天然禪師道:“人人都是娘生父母養的,有家有親有朋友,他在你心中可能罪大惡極,在他的家人、親人、朋友心中卻可能可愛可親可敬。你在甲眼中是好人,在乙眼中未必是好人,乙要殺你,甲要救你,奈何?”
我愣住了,這話本就叫人無法回答。
天然禪師又道:“世上孰是孰非,本就不一而定,豈可因一己之念斷人生死?以一己之力,要人性命?我說的不是朱大年,也不是朱端午,也不是千山,你自己悟吧。”
我腦子裏亂糟糟的,我以前聽說林副主席是除了毛主*席之外最大的好人,可是後來林副主席突然變成了壞人,變成了人人可誅的大惡徒!
我也曾經聽說劉主席其實是好人,可是毛主*席卻要鬥他,但毛主*席又肯定是好人,那到底是誰對誰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