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浙江海寧,曆史上人們提及這座小城,最多的話題是八月觀海潮。平靜的萬裏海麵上忽然蛟龍彙集,猶如萬馬奔騰,呼嘯著衝向海堤,頃刻間,浪濤崩裂,卷起千堆雪。那驚天動地的場景和著人山人海觀潮者的觀呼聲,構成了一幅壯觀的海寧觀潮畫卷。今天人們提及這座小城,更多的話題是商賈雲集、商品琳琅滿目的那座宏大的皮革城。但是,海寧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印象,卻是那位“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詩人徐誌摩。在海寧城午餐後,有兩個小時的休閑時間。於是,我去尋訪徐誌摩故居。
徐誌摩1897年元月生於海寧縣硤石鎮一個富商之家。父親徐申如在繼承祖業,經營傳統的醬園、綢莊的基礎上,又創辦了硤石電燈公司、電話公司、蠶絲廠、織布廠等現代實業。先後出任硤石商會副會長、會長。他不僅是一個精明的企業家,也是一個具有超前發展眼光的開明紳士。當他得知擬建中的滬杭鐵路沒有經過硤石鎮時,便鼓動海寧商紳,聯名具呈,要求鐵路改道途經硤石。為此,他得罪了那些害怕修鐵路、破壞風水的愚昧的保守勢力。當鐵路在硤石開工後,這些人糾集起來,搗毀破壞了徐申如的宅居。徐申如不受幹擾,克服重重阻力,終於如願以償。今日的硤石鎮,是海寧城府所在地,如若不是徐申如的提議和堅持,它隻不過是浙東一個偏僻的鄉鎮。生長於這樣家庭中的徐誌摩,從小受到的教育也有別於普通尋常人家。徐誌摩4歲入家塾開蒙,10歲在硤石小學已有“神童”之譽,14歲考入杭州府中學堂。同學們驚異地發現,那個頭大尾小、戴著金邊近視眼鏡的頑皮小孩,平時那樣不用功、那樣愛看小說,而考起試來或作起文來都總是分數得的最多的一個。中學畢業後,徐誌摩考入北京大學預科,4年後,他遠渡重洋赴美國留學,從此浪跡天涯。從以上受教育的簡曆看,徐誌摩居住在故鄉的時間並不長,而他居住在我們要尋訪的這幢故居中的時間則更短暫,前後僅僅住了一個月的時間。徐誌摩自我剖析道:“我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徐誌摩一生感情的周折,他為情累、為情早逝的故事,正是濃縮在這幢故居中。
這幢故居位於硤石鎮幹河街40號。建於1926年,遠望是座兩層西式小洋樓,走進故居內,卻是中式二進院落,正樓兩層,前後樓之間是天井。居室中有電燈、浴室和冷熱水管,這是那個時代西方人的享受。後樓二層正廳,懸掛康有為手書“清遠樓”匾額。這是詩人當年邀請朋友們聚會的地方,詩人曾致函胡適、劉海粟等朋友,“徑行來硤石,新廬盡可下榻。飯米稍粗,然後圃有蔬。汲井有水,聽雨看山,便過一日。塵世喧煩,無有相通”。樓前回廊,是一排中國傳統的美人靠,坐在美人靠上回望樓下,可見印花地磚,那是當年專門從德國進口的。二樓東廂,是徐誌摩的書房,著名的“眉軒”。“眉”是徐誌摩對陸小曼的愛稱,“軒”即寬敞明亮之意。眉軒內陳設的是西式的地毯、沙發、吊燈、桌椅。沙發邊置有留聲機,寫字桌上擺有電話、打字機。詩人當年在這裏,白天吟詩作畫,晚上倚窗望月,記下了他和陸小曼的蜜月日記《眉軒瑣語》,“眉,我的詩魂的滋養全得靠你,你得抱著我的詩魂像抱著孩子似的,他冷了你得給他穿,他餓了你得喂他食——有你的愛他就不愁餓不愁凍,有你的愛他就有生命”。如今,當年記錄下來的相思,當年回蕩在這裏的纏綿,早已灰飛煙滅、隨風遠逝。然而,寂寞冷清故居中的遺存,以及留存在這裏的一段段優美詩文,依然在向我們娓娓道來,上世紀二十年代中國文壇上的那位風雲人物和三位著名的知識女性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情故事。
(二)
眉軒中的主人公——陸小曼,生於上海,長於北京。兒時在上海幼稚園啟蒙,少時在北京法國聖心學堂讀書。18歲時,她的法文書信、英語交流已能應付裕如,被北洋政府外交總長顧維鈞聘用,兼職擔任外交翻譯。陸小曼父親,日本帝國大學畢業,與曹汝霖等民國名流同學,回國後在財政部任賦稅司長多年。陸小曼聰明可愛,天生麗質,具有良好的文化素養,又生長在名門,這就使她有條件活躍在北京的上流社會。當時北京的外交部常常舉行交際舞會,陸小曼是舞會中的常客,如果哪天舞池中不見她的倩影,闔座幾乎為之不歡。不僅中外男賓,就是中外女賓也為她的儀態和談吐而神往傾倒。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陸小曼父母,在眾多的求婚者中,獨獨相中了一位名叫王賡的青年。王畢業於美國西點軍校,英俊多才,為人做事都很嚴謹。在陸小曼父母的眼中,王是一位優秀的女婿,在陸小曼的心中,王卻不是一個如意的夫君。王賡受西方教育多年,思想行為、生活方式都已美國化了。周一到周六上午,是工作時間,他絕不參加娛樂活動,周六下午到周日是休閑時間,他也絕不去工作。這樣刻板的生活方式,陸小曼簡直無法忍受。王賡與徐誌摩也是朋友。徐誌摩的眼中,放假與工作時間的概念並無嚴格的界限,當他放假以外的時間去王賡家時,王賡往往讓徐誌摩陪陸小曼,或者陸小曼想玩樂時,王又常常推脫,請徐誌摩代其陪同,徐也樂此不疲。王的如此刻板守禮與徐的溫柔多情形成鮮明對比,使正當妙齡且又難耐寂寞的陸小曼的情感天平發生了傾斜。此時的徐誌摩正處於離婚後又遭失戀的感情真空,留學歐美多年,他早已擯棄朋友之妻不可欺的中國傳統倫理。他通過劉海粟,胡適等朋友的斡旋,做通了雙方父母和王賡的工作,終於如願以償於1926年10月在北京和陸小曼舉行了結婚典禮。在眾多的名流和來賓中,梁啟超應邀做證婚人。梁啟超的證婚堪稱是中國婚禮上的另類,他對兩位新人發表了一通嚴厲的訓詞:誌摩、小曼皆為過來之人,希望勿再作過來之人。徐誌摩,你天資極高,性情浮躁,所以學問方麵沒有成就,這幾年來隻因生活的不安,親友師長對於你也有相當的諒解。這次結婚後,要盡力做你應當做的事。陸小曼,你要認真做人,盡婦道之職,從今後不可以妨害徐誌摩的事業,這是一種極大的責任,至少對於我證婚人梁啟超有一種責任。也許是婚禮前有約定,也許是這對新人對未來充滿了甜蜜的憧憬。所以梁啟超的嚴厲訓詞,在場的來賓替他們難受,他們自己反而沒有什麼不快。
婚後的徐誌摩夫婦回到了故鄉硤石,住進了徐家父母在幹河街上為他們新婚專門新建的這座中西合璧的小洋樓內。這一方麵是為了躲避北京文人圈和朋友的喧囂,更主要的是為了討父母的歡心。但是,在這棟小洋樓內,徐的父母實在是歡喜不起來。飯桌上,陸小曼常是隻吃半碗,剩下的要徐誌摩幫她吃,飯後又可憐兮兮地要徐誌摩抱她上樓休息。陸小曼也許是在撒嬌,但她的公婆則容忍不了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於是憤而去北京與徐誌摩前妻住到一起,這使陸小曼在幹河街上很沒麵子。同時,鄉下的洋樓內,也寂寞難耐、令人乏味。恰逢北閥軍逼近硤石,為避戰亂,徐誌摩和陸小曼乘機離開鄉下,倉促來到上海。
上海是陸小曼從小生活的地方。此次攜夫君徐誌摩重返,更是如魚得水。她不需要作任何準備和適應,便迅速融入到上流社會中。她是票友演出中的主角,並從中結識了一些愛好文藝又廣有錢財的世家子弟。她生活迅速奢華起來。在豪宅區內租住一幢樓房,室內紅木家具陳設精致,她有私家轎車,另有司機、廚師、男仆、貼身丫頭10餘人,每月家庭支出至少要銀洋五百元。這500銀洋當時在上海可買到六兩黃金。陸小曼晝伏夜起,每天晚上,樓上樓下燈火通明,高朋滿座。為了維持這龐大的家庭支出,徐誌摩上海、南京、北京、蘇州等地四處奔波,兼職教書、講學寫作、出版發行。為陸小曼所累他倒也樂意,但是最讓他傷感的是他寫的詩,陸小曼基本上不看了,他讀書寫作時,也沒有紅袖添香了。陸小曼身體每況愈下,甚至抽上了大煙。他用心規勸陸小曼,這使她同樣苦惱。陸小曼對她的朋友抱怨道,徐誌摩幹預她的生活,叫她不要打牌、抽鴉片。她說徐誌摩是浪漫主義詩人,他憧憬的愛,最好是在可望不可及的境地,一旦與心愛的女人結婚,熱情沒有了,幻想泯滅了,愛情步入了墳墓。陸小曼有怨氣,她沒有承認自己的錯誤,倒是看準了徐誌摩的問題,她也要飛向鬱鬱蒼蒼的樹林,尋找她自由的天地。
為了擺脫這種困境,徐誌摩在朋友的勸說和幫助下,決定出國遠遊一次。他希望通過這次別離,喚醒陸小曼的愛情,他也希望通過留學故地的重遊,重新燃燒起當年的激情。曆時四個多月的遠遊,他除了拜訪當年的師長、朋友之外,為生計考慮,也隨身帶出一批玉器古董出售。他還利用英國朋友,編製了一份所謂實施中國鄉村建設計劃試點方案,期望從中獲取不菲的費用。這一方案,他後來並沒有實施,也不歸還費用,因此也沒有勇氣和顏麵再向這位朋友回複後事了。詩人為此也墜入他人生道德的深淵。這種行為,無論如何,不是一個窮字可以開脫的。回上海,人依舊,陸小曼煙榻橫陳,聲色犬馬,他辛辛苦苦,月收入千元大洋以上,還是滿足不了陸小曼的開銷。他終於認識到這種掙紮,隻能在泥潭中越陷越深,於是決定去北京。他在給陸小曼的信中說:“上海的環境我實在不能再受。再窩下去,我一定毀;我毀,於別人亦無好處,於你,更無光輝,因此,我忍痛離開……望你能明白,能幫我自救,同時你亦從此振作”。徐誌摩在北大和女大兩校任教,和陸小曼之間兩地書不斷,信中雖然有深情思念的傾訴,但更多的是猜疑、辯解和諷刺挖苦。徐誌摩剛到北京幾天之內,就相見過三次老情人,這令陸小曼無法釋懷,徐誌摩能言善辯,卻越辯越糊塗。同樣,陸小曼的奢侈生活方式也令徐誌摩無法釋懷。他在給她的信中挖苦道:“你一天就是吃,從起身到上床,到合眼,就是吃。也許你想芒果或想外國白果倒要比想老爺更親熱更急”。除了思想苦悶之外,徐誌摩麵臨更沉重的生活困境,他給她的信中寫道:“至於我回去的問題,我哪天都可以走,也極想回去看你,但問題在這筆旅費怎樣報銷,誰替我彙鈔,我是窮得寸步難移了”。為了減輕經濟壓力,他總是尋找機會搭乘免費飛機往返南方和北京,他甚至為了獲取小小的傭金,做起了房屋買賣的中介人。他苦苦規勸陸小曼,“寄給家裏的錢,千萬不可到手就寬,我們的窮運還沒到底,自己再不小心,更不堪設想。”1931年10月底,陸小曼一連十幾封電報,催促正在北京的徐誌摩立即南下上海。回到家中的徐誌摩,僅僅是因為幾句善意的規勸,竟惹得陸小曼小姐脾氣大發,她甚至將手中的煙槍擲向徐誌摩的臉上,可憐的徐誌摩,金絲眼鏡滑落地上,鏡片碎了,他的心也徹底碎了。他終於拂袖而去。次晨赴南京。為省錢,他在南京等待搭乘免費的飛機,悲劇正是發生在這免費的郵機上,因大霧飛機撞山,徐誌摩不幸身亡,時年僅36歲。
徐誌摩的猝亡,使陸小曼身心遭受重創。“多少前塵成噩夢,五載哀還,匆匆永訣,天道複奚論,欲死未能因母老;萬千別恨向誰言,一身愁病,渺渺離魂,人間應不久,遺文編就答君心”。這是陸小曼送給徐誌摩的挽聯。後來,她洗淨鉛華,努力戒絕各種不良嗜好,潛心書畫,整理編輯《誌摩全集》。解放後,她成為上海畫院中國畫專業畫師,被全國美協評為“三八紅旗手”。晚年,她的山水畫漸入蒼茫之境,在一次畫展中受到陳毅市長的好評。在陳毅市長的關懷下,她被安排為上海文史館館員,後又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參事室參事。陸小曼1965年病逝於上海,終年63歲,臨終之際,她一再表示,願立一碑於徐誌摩墓側,然而終未如願。盡管如此,比起徐誌摩的早逝,她應該是善終了。
陸小曼母親曾說過:“誌摩害了小曼,小曼也害了誌摩,兩人是互為因果的”。此話應該是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