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自行車在村裏可算稀罕，從東頭數到西頭，再從南頭數到北頭，也就四五家。數我家最新，牌最亮，“永久”二八車。爹很愛惜車，每次騎罷都要仔細擦淨，然後用塑料布包好擱到樓上，村長來借也不讓騎。爹說等我考上了高中讓我騎。我還真爭氣，不但考上了，還是縣一中。家離縣城少說也有五六十裏路，可我不嫌累，第一個星期就回了家。路過鄉高中，碰見了我的初中同學秋菊。秋菊家沒車，來回七八裏路，她就靠“11號”車了。我打了一串鈴，衝秋菊喊：“捎你回家吧。”秋菊很高興，也不客氣：“省我跑得腿疼。”她是第一次坐車，我騎車也不行，一撲，便把車撲倒了，跌進了溝裏。我的褲管濕了，車也掛了一堆水草。再看車把，歪了，我雙腿夾住前車輪正車把，心疼地斥秋菊：“輕點上吧，你恁大勁咋哩？”秋菊惱了，一噘嘴：“騎個破車有啥了不起，八抬大轎請我也不坐了！”說罷把書包往身後一甩，哼著“軍港的夜啊”自顧自走了。我也很惱火，弄壞我的車你還有理了？你是白雪公主還是國家主席的閨女？不坐還不帶你呢！我騎著車從她身邊經過，故意打了一串鈴氣她。秋菊在後麵掄著書包衝我喊：“讓鐵釘把你車胎戳崩！還得跌進溝，把你門牙跌掉！”我不管她怎樣咒，依然打著鈴氣她，心說天黑你也到不了家，該！
第二天返校，走到村口，我一下子想起了秋菊，昨天的事……我覺得對不起她，於是就在村口等她。不一會兒，秋菊一蹦一跳地來了，胸前胸後搭了兩大包東西。秋菊不理我，我追著她求她坐我的車。一直走了二三裏，她還沒吭我一聲。我急了說中招考試第2道幾何題不是我事先猜到告訴你，你能考上高中？秋菊聽了“哼”一聲：“我叔從省裏寄來的《中招模擬試題》，全班我可隻讓你一人看了，老師都不知道。”秋菊一開口，也就是原諒我了。為了彌補昨天的過失，我提議秋菊可以用我的車學騎車。秋菊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從包裏摸出一隻煮雞蛋，皮都沒剝淨就塞進了我的嘴裏，算是對我的感謝。噎得我半天沒上來氣。
之後我幾乎每星期都回家，秋菊也總是在老地方等我。可是一近村口她就跳下車，我們倆都害羞呢，沒有勇氣一齊進村。一晃三年過去了，我考上了本科，秋菊考上了專科。家裏很高興，為此演了兩場電影，《喜盈門》和《咱們村的年輕人》，片名我記得很清。第三夜趙習拐家也演了一場電影，原因是他家的小花驢產下一對“雙胞胎”。我很惱火，把下驢駒和考大學相提並論，我感到受了很大侮辱。秋菊家也要演電影，我把這番理論一講，她家立即改變了主意，就請縣說唱團的老潘來說了兩場書。
頭一個寒假回家，才半年時間秋菊仿佛換了一個人，眉還是那眉，眼還是那眼，臉還是那臉，可味卻整個變了。“漂亮！”我生平頭一次感到了這兩個字的存在和逼真。秋菊見了麵就給我一拳：“咋不給我寫信呢？”我也回了她一拳：“你也沒給我寫呀？”於是我們約定，再開學後開始通信，一月至少兩封。娘也發現了秋菊的變化，說：“真是女大十八變，要是能給咱小輝當媳婦……”大年初一秋菊來拜年，娘拉住她的手不放，問長問短，最後竟將五元錢塞在秋菊手裏。我們這裏的規距，隻有未過門的媳婦才給錢。秋菊明白了娘的意思，一下子紅了臉。好幾天都沒見著秋菊，她在街上見了我家人也躲著走。娘很後悔，說把這事辦砸了。該返校了，秋菊忽然來找我，要我第二天跟她去縣城玩一天。我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我們先逛了幾家百貨商店，中午一人吃了一碗“老楊燴餅”，又看了一場電影，台灣片《汪洋海上一條船》，我和秋菊流了不少淚。回家的路上，我帶秋菊一會兒，秋菊帶我一會兒，秋菊還給我唱了一首新歌，蘇紅的《我多想唱》。村子越來越近，我們的車速卻越來越慢。我裝出吃力的樣子使勁蹬，卻蹬不出速度，我埋怨：“車胎氣不足了。”秋菊跟著附合：“前後連個打氣的也沒有。”其實她是睜著眼說瞎話，我們剛過一個路口，電線杆上掛了一個大鐵牌，“修配站”三個字要多醒目有多醒目！這時天色已經似黑非黑了。
我們誰也不說話，車子很不情願地拐上了進村的土路。秋菊忽然在後邊摟住了我的腰，她的臉輕輕貼在我身上。後來又離開我的身，順著我右側探過來，她的左手緊緊摟著我。“小輝”，一聲輕喚，我低頭，看到一張似紅非紅的臉，一雙似顫非顫的唇，那葡萄般晶瑩的眼睛忽閃忽閃，仿佛天上的星。這一瞬間，我讀懂了她的星語。我騰出右手，輕輕摟住秋菊的脖子，輕輕向上拉近，我垂下頭，把自己的唇貼在了秋菊滾燙的唇上……天已經全黑了，我一顆心卻澎湃不已：
我居然在跑著的自行車上完成了和秋菊的初吻！我發誓，我們從沒演習過，也從沒受過電影或者別人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