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半路,張紅雨又折了回來。
張紅雨是一個認真得有些癡呆的人,這事要是換別人也就算了,他卻不行。他本來已經騎車駛過了體育中心,再往前走,穿過一個出售二手電腦的舊貨市場就到家了。幾分鍾前他在中途拐了一個彎,在一個小診所配了包腳氣藥。媳婦王小燕最近患上了腳氣,有時正吃著飯就摳腳指頭,還一邊摳一邊愜意地閉了眼噝噝叫個不停,女兒拉拉為此提出了強烈抗議。電視廣告裏說“達可寧”一抹就寧,張紅雨到藥店一問,謔,十三塊錢一管,還是算了吧。打聽來打聽去,他終於找到了這家小診所,買藥總共才花了一塊六毛錢,臨走時醫生還熱情地送他出門,說是祖傳秘方,保證藥到病除。張紅雨心說現在像這樣的醫生不多了,賣一塊六毛錢藥又把你當上帝,換大醫院的醫生,宰你一百六還要唬著一張鱉臉。
張紅雨住的是商品房,複式,三樓,連裝修填進去二十多萬。報社的同事都嘖嘖:這小子,平時悶不聲的,沒想到卻整出一個“轟天炮”。張紅雨很驕傲,在報社自己不是個頭目,不能貪汙,自己靠的就是勤儉持家,工資一發就如數交給媳婦王小燕,兜裏隻留二十塊錢,不抽煙不喝酒不桑那不下舞廳。沒有交際的張紅雨根本找不到花錢的地方,二十塊到月底有時還花不完,最後隻好讓女兒幫他花出去。張紅雨還有一項隱形收入,就是寫紀實文學。他所供職的是一家廣播電視報,記者們特能整社會新聞,這些社會新聞中有很多都有挖掘價值,張紅雨便進行深度采訪和加工,寫一年下來,少說也能哄個三四萬人民幣。王小燕下崗後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就在家搓麻將,說是要排遣心裏的煩惱,要不精神就要坍塌了。張紅雨很支持,說是的是的,精神強硬了,一個民族就強硬了。一家三口依靠張紅雨一個人,沒餓著肚子還買了這麼爽氣的房子,王小燕昔日的小姐妹一個個眼饞死了:這樣的好男人咋不叫咱碰上哩!
張紅雨折回去,是要把編好的一篇稿子裏的一處錯誤改過來。其實是一個司空見慣的錯誤,“5斤”應改成“2.5公斤”,新聞出版物鐵定的慣例。要在平時,這個常識性錯誤對於張紅雨來說根本不可能放過去,但張紅雨今天一直想著“達可寧”的事,四處打電話詢問有沒有既能治好病又不那麼貴的腳氣藥。終於打聽到了,一高興就大意了一回,把一個“5斤”放過去了。此刻他正火急火燎地往回趕,去找文章裏的那個“5斤”算賬。報社領導為了年底能評上省裏的一類報紙,對采編人員要求很苛刻,辦法傳統又權威:罰。一個錯別字,二十塊人民幣!
張紅雨一邊拚命蹬車一邊責怪自己:“一個月的零花錢呢,可不能丟了。”
門衛老靳見張紅雨一頭黃汗趕過來,啪地打了個立正,又笑嘻嘻地問:“在家跟媳婦沒幹夠,還得來辦公室加班?真辛苦您了!”張紅雨被問得一頭霧水,老靳笑了:“還害羞呢,你媳婦在辦公室等你半天了!”說罷嘿嘿笑了。張紅雨一邊往裏走一邊回了他一句:“放你的大屁!我媳婦在家等我給她買腳氣藥哩,怎麼會來報社?八成是你媳婦見我老張生得白麵長身,想跟我風流一回吧?”說罷張紅雨哈哈大笑,丟下發愣的老靳進了存車棚。
編輯部在六樓。這幢樓是老建築,上世紀八十年代建的,那會兒還不興電梯哩,編輯部的同仁也因此有了健身的好機會。編輯部裏每人都配有一把鑰匙,張紅雨嘩嘩啦啦掏出鑰匙插進去,哢啪一下就擰開了門。一股子汗腥味撲麵而來,張紅雨定睛一看,同事魏正光著身子大汗淋淋,正和一個女同誌在桌子上辛勤工作著。張紅雨的突然闖入,讓這兩個辛勤工作的同誌驚惶失措,但兩人連在一塊卻沒法分開,那女同誌很悶卻很強烈地驚叫了一聲。張紅雨素以厚道著稱,當然不想壞魏正的好事,況且魏正還是他的頂頭上司,屬於平時特別善於做小鞋給人穿的那種人,出勤獎什麼的都歸他掌握。張紅雨轉身就走,心說魏正這家夥哪不能搞偏來辦公室搞,淨耽誤我的正事,白跑了一趟。啪一聲,還給他們帶上了門。張紅雨轉身低著頭走到了樓梯口忽然覺著不對勁,剛才那個女同誌的一聲驚叫怎麼那麼耳熟?他一下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急匆匆又殺了回來。
辦公室的門敞開著,張紅雨幾乎沒了力氣走進去。
剛才赤膊大戰的魏正已經套上了T恤,正在把T恤的下擺往褲子裏塞,前開口的拉鏈還沒顧上拉,花褲頭不懷好意地露了出來。他一邊整理自己的行頭,一邊衝張紅雨打招呼,“進來唄,進來唄,屋裏坐。”張紅雨邁步進去,魏正眼疾手快,將一把椅子搬過來,仿佛家裏來了客人似的。魏正是個小個子,短屁股,根本不像個男人樣。這個根本不像男人的男人卻天天泡女人,尤其喜歡跟女作者打交道。平時有女作者來報社送稿,一般都是先探進去半截身子問:“請問這是編輯部吧?”魏正一見是女同誌,“騰”地就跳了起來,上去一把攥了人家的手,“歡迎,歡迎!”然後拉到自己辦公桌前,讓座泡茶。一杯茶泡下去,很多事就有了眉目。魏正的老婆田小粉在報社廣告部搞業務,長得賊漂亮,還有點妖,從你跟前一過總有一股撲鼻的騷氣。有這種特殊氣味的女人,私生活一般都不會太簡單。張紅雨一直奇怪:這小子放著家裏如花似玉的女人不享受,咋還天天去外麵撲野食?問過魏正,魏正一嗤鼻:“肚子不餓,瞧瞧菜單還不中?”張紅雨說:“你豈止是瞧瞧……”魏正很無恥地笑了,“這男女間的事就跟放了大煙殼的羊肉湯差不多,喝了這碗還想下一碗,上癮。說了你也不懂。”
今天的魏正就更無恥了,他的短屁股晃來晃去,竟無半點羞愧。張紅雨沒有落座,攥著兩隻拳頭直盯著魏正,換別人早垂下了頭,魏正卻不,挺著自己的雞胸,兩隻小眼爍爍地望著張紅雨,臉上掛著不陰不陽的笑。倆人的架式一個像要跟仇人決鬥,一個像迎接遠方來的好朋友,相互對望著。最後卻是張紅雨先垂下了眼瞼,他感覺自己的眼睛發澀了。剛才那一幕,著實把他的眼睛弄傷了。張紅雨再次抬起眼時,越過魏正的頭頂看到了剛才驚叫的那位女同誌。那位女同誌仿佛從水中被打撈出來一樣,滿臉潮濕,幾縷頭發貼在前額上。她有點羞愧,有點膽怯,身子收縮了一些,甚至有點輕微的發顫,綣在牆角裏,就像一隻犯了錯誤的小花貓在等待主人懲罰似的。這時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屋裏又沒開燈,三個人長時間不說話,就這樣對峙著,一個個鬼影似的。屋子裏隻有一種聲音,呼哧呼哧的,是從張紅雨鼻腔裏發出來的。
“事情已經出來了,要殺要剮,隨你便吧!”魏正耐不住這種沉寂了,這種沉寂隻會讓人窒息,他退後一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感覺腿都站木了。張紅雨還是原姿式站著,呼哧呼哧地出氣,卻不吭聲。魏正一臉的無所謂:“張紅雨你看著辦吧,找社領導反映去,到公安局告我,都中。”說完他看了看張紅雨,張紅雨兩隻握著的拳頭還沒鬆開,他又開了口:“賠錢也中,你說個數,隻要我能接受,立馬給你兌現。要不你捅我一刀解解恨?”說著魏正拉開抽屜,真的拿了一把水果刀給張紅雨遞過去。
這時屋裏更靜了,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張紅雨接過了魏正遞過來的水果刀,是超市賣的那種寬葉鍍鋅水果刀,接刀的過程中,隻見銀光一閃一閃的。這時綣縮在牆角的那個女同誌忽然尖叫了一聲,張紅雨手裏的刀子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聲音竟然那麼悅耳。
當張紅雨領著那位女同誌從裏麵出來時,老靳仿佛驗證了什麼似的用欣喜的口氣對他說:“張紅雨你瞧瞧,你媳婦果真在辦公室等你吧,你居然還罵老子放大屁?”說罷衝那位女同誌啪地敬了一個軍禮,女同誌嚇得身子一縮,老靳便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