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夥夫瑪曲(一)(1 / 3)

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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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門鏡裏的樓道空曠幽靜,仿佛鬼魂都未曾來過。瑪曲收回眼睛,輕步走進臥室。木瓜依舊睡得深沉。月光像要搶走他,劈劈啪啪地鑽過紗窗,撲在木瓜的身上,木瓜裸露的身子如同一件鈞瓷。瑪曲感到莫名恐慌,他想趕走月光,發現早就不用了窗簾,於是就把自己放在月光和木瓜中間遮擋了一會兒。

深夜,他走回了客廳,把手中那隻快要被捏死的蟑螂放進盒子。

盒子是瑪曲自己做的,用六塊透明的有機玻璃黏成,還用烙鐵紮出許多通氣孔。做盒子的靈感來自於動物園昆蟲世界裏的蜘蛛房。瑪曲幾乎每天都能捉到蟑螂,這種讓許多人恐懼並惡心的小生物相當靈敏,電影裏可愛的譯者說它們是“小強”。小強們適應環境的能力確實很強,它們整天穿行於陰暗潮濕肮髒的所在,逐漸長成醜陋駭人的模樣,手腳的擺動也進化得十分快速,自然不會讓他輕易捉住。不過瑪曲早就掌握了捉蟑螂的獨家技術,製造死角、圍追堵截、出手快、不嫌髒。

瑪曲像伺候老婆和木瓜一樣伺候它們,定期給它們吃飯,定期探看它們,還盡可能讓它們待在背光的潮濕角落裏,蟑螂們可以在透明盒子裏自由地激動和安靜。一個月前,瑪曲獨自坐在零棟的樓階上,看見一隻灰頭土腦的小強溜著水泥邊拐進了一條死路般的縫隙中,而他穿著厚實黑皮鞋的腳漸漸移過去,待看到那隻正在奪路而逃的動物瞬間體液迸濺地附在地麵上時,像是想到什麼,瑪曲的臉上露出微笑。

瑪曲又想起了自己的老婆。

瑪曲的老婆叫呂蘭。呂蘭還是木瓜的媽。

呂蘭現在卻成了別人的女人。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鄰居就經常故意告訴瑪曲,他老婆現在就是別人的情人、小三、小老婆、小蜜,雖然名目繁多,但怎麼樣都不是正經貨色。

呂蘭是那種一看就不像是給瑪曲做老婆的人。呂蘭很漂亮,天生的漂亮,年輕的漂亮,這種漂亮是無法用金錢或所謂的氣質所能製造出來的,呂蘭就像一塊天然美玉,哪怕是被醜陋的石頭包裹著,也會讓看到的人驚呼和狂喜。瑪曲卻實實在在地像塊醜陋的石頭,男人長得不好看其實也不算什麼,但關鍵是瑪曲還很肥,肥得發膩的那種。夏天時,很多男人都會打赤膊,瑪曲卻從來不打,他一旦脫了上衣,就會露出堪與老女人媲美的乳房,還有孕婦一樣的肚子。

醜陋的瑪曲真心實意地愛著美麗的呂蘭。

呂蘭嫁給瑪曲的時候,兩個人是一家酒樓的同事。酒店總是時興給服務員穿旗袍,呂蘭穿上旗袍著實是件了不得的事,旗袍把她的漂亮釋放到極致。於是男客人都喜歡讓呂蘭服務,他們喜歡呂蘭的方式很特別,膽小點的就去蹭她一下,膽大些的就直接下手摸。這種喜歡讓呂蘭很討厭,她常常滿臉慍怒和委屈地來到傳菜口。有一次,瑪曲看見她臉上掛著幾顆漂亮的淚,正在炒菜的瑪曲立即把火關小,到窗口把自己的毛巾遞了過去,呂蘭並不嫌棄,眼神亮晶晶地看著瑪曲,立刻接過帶著汗餿味的毛巾把眼淚弄幹,還毛巾的時候,呂蘭朝他笑了笑,瑪曲腿一軟,差點沒倒在鍋前,接下來便是欣喜若狂,那晚他拚命炒菜,像家裏過年似的,很舍得往菜裏放東西。

呂蘭一如既往地遭受著客人們的喜歡,這讓瑪曲很生氣,他當然不可能提著菜刀或者炒勺出去打那些客人。這種事酒店不讓幹,就是讓幹,瑪曲也不敢,他是個溫柔的男人,除了做好他的廚師,總是不會和別人計較什麼。在廚房,連切配工都經常跟他說,瑪曲,你得給我買包煙,不然我就不切你的菜。要是換別的廚師,早就一炒勺打了過去,肯定還會罵,切不切菜是他媽你自己的事,瑪曲卻一點都不生氣,總是樂嗬嗬地去買煙。後來還是廚師長知道了這事,把那幾個小子罵了個屁滾尿流,差一點卷鋪蓋滾蛋。

但瑪曲再溫柔,也看不得呂蘭被人欺侮,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地給呂蘭想辦法。

當呂蘭又一次哭哭啼啼來找瑪曲時,他照例遞了毛巾給她,瑪曲還仔細地洗了手走出廚房,喊呂蘭來到少有人來的樓梯間。呂蘭已經不哭了,隻是眼睛還是有些紅紅的,瑪曲心疼得手足無措,但腦子還算清醒。

是不是又有人欺侮你了,阿蘭?他問。呂蘭委屈的眼淚迅速跑出眼眶。瑪曲更加心疼,遲疑了一下,他把一根油膩粗壯的食指放在了呂蘭的臉上,隻輕輕一抹,就接住了一顆正要摔到地上的淚珠。瑪曲正想該勸呂蘭點什麼,卻沒想到呂蘭一下子就撲過來,緊緊抱住了他,把眼淚刷刷地掉進他的脖子裏,嗚咽著說,瑪哥,我不想幹了。瑪哥,我的命真不好。

被香噴噴的呂蘭抱住,瑪曲腿一軟,但還是站住了,心也隨即像沸騰了的湯鍋一樣,冒出的全是男人氣。瑪曲強裝鎮定回抱住呂蘭,很爺們地說了話,阿蘭,別哭,我有辦法治那些流氓。呂蘭聽話地不哭了,用兩隻水水的大眼睛盯著瑪曲看。

瑪曲沒有說話,他隻是看著呂蘭輕聲“呸”了一聲,還誇張地把頭從左邊晃到右邊。呂蘭還是看著他,眼神裏添上許多不解。瑪曲急了,雙手做端盤狀,看著呂蘭,又把頭從右邊晃到左邊,“呸”也變成了“啐”。這下呂蘭明白了,似乎驚嚇到了,瑪哥,你不是想讓我往菜裏吐口水吧。瑪曲鄭重地點點頭,呂蘭怔了怔,點起頭說,瑪哥,我聽你的。

不過這事你不能幹,你是女孩,讓人看見了不好,還是我來弄。聽完瑪曲這句話,呂蘭又用看英雄一樣的眼神看著她的瑪哥,大眼睛裏還泛起一層光亮。其實感動得一塌糊塗的呂蘭並不知道,瑪曲擔心的並不是她被發現,他是受不起那些流氓客人吃到呂蘭的口水。瑪曲萬般強烈地覺得,呂蘭的口水該留給他。

其實瑪曲不想讓人吃到呂蘭的口水隻是一方麵,往菜裏吐口水是技術活,不是呂蘭可以隨隨便便幹成的。電腦程序一樣的傳菜、上菜過程,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讓她在成品菜裏做手腳,但廚師可以,如果條件允許,廚師在炒菜的很多過程中都可以進行。隻是瑪曲在的廚房規模不小,上上下下十幾個人,人多眼雜,要搞點事很有些難度。但這難不倒瑪曲,別說難不倒,幹了十年廚師的瑪曲幹起這事就和老農插秧、老兵打槍一樣容易。瑪曲的訣竅就在於嚐菜,雖然廚房衛生管理規定廚師不準與菜有親密接觸,更別說嚐菜,炒菜時還要用帽子把頭發遮擋得嚴嚴實實,甚至要戴上口罩。可這都是戴給參觀的客人看的,被油火炙烤著的廚師們總是不那麼規矩。

廚師嚐菜是絕對不被提倡的,真正的好廚師和老廚師是不屑於嚐菜的,他們對什麼菜放多少料有著本能般的精準,如果客人對口味有了要求,他們隻要一聽,便立刻在手上有了反應,炒出來的菜也一定讓客人覺得恰到好處。年輕師傅就不行了,他們麵對炒鍋就像麵對愛情,總是把握不了鹹淡和火候,總要親自試過菜的味道,才知道該添湯還是該加鹽。嚐菜也分幹淨和邋遢,講究點的伸嘴在炒勺上撮點菜水,然後會把炒勺用清水衝一下,邋遢點的就不講那麼多了,無論是撮了還是舔了,隨即又把炒勺伸進鍋裏。反正在廚師們中間,嚐菜是可以被容忍的事,因為客人吃點看不見的口水不要緊,炒不好菜,砸了飯店的招牌和自己的飯碗才是大事。

瑪曲就成功地把不小的一口痰搞進了流氓客人的菜裏,它們和高湯、料酒、醬油均勻地混在一起,看不出半點痕跡。呂蘭來端菜的時候,瑪曲沒讓傳菜工來幹,而是親手把菜遞到了呂蘭的手上,還奇異地衝她笑了一下。呂蘭頓時明白,興奮又感激地接過菜,腳步輕盈地端走。不到一分鍾,呂蘭又興衝衝回到傳菜口,招手喊來瑪曲,她雖然擰著手強忍著不發出笑聲,但再也掩飾不住解恨的笑容。

那天下班很晚,呂蘭在酒樓門口攔住了準備回家的瑪曲。

瑪哥,我請你看電影吧。呂蘭說,害羞的眼使勁盯著自己的腳尖。這句話就像精確製導導彈一樣準確命中瑪曲,令他一身的肉都快樂地爆炸起來,嘴似乎也有些不聽使喚,但終於還是說出話來了,不能,不能讓你請,我,我請。我帶你,你等著,我帶你。

瑪曲磕磕絆絆地衝到自己的摩托車前,捅開拴著輪子的大鎖,一下就把車拽了出來。他還像真正的騎士一樣將車開到了呂蘭跟前,呂蘭幸福無比地跨到了後座。開始還矜持地隻抓住瑪曲的衣襟,待摩托車加速後,她就實實在在地抱住了他的腰。

那晚,瑪曲買的是通宵夜場票,電影還沒開始的時候,他給呂蘭剝開一隻冰淇淋。呂蘭接過來,和瑪曲一起精神抖擻地看到了天亮。

呂蘭把自己交給他的那天晚上還是去看電影,就在瑪曲的摩托車快要到電影院時,呂蘭從他的背上抬起頭來,說,瑪哥,我不想看電影了,帶我去你家看電視吧。呂蘭說這話的時候,嘴唇離瑪曲的耳朵很近,就像是要吃他的耳朵,瑪曲渾身一軟,差點掉下眼淚。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的時候,他想起了死去的爸和還活著的媽。他駕著摩托車,漂亮而又迅速地轉了個彎,快樂地向朝家奔去。

他帶著呂蘭走進家門的時候製造了和往常一樣的響動,他不怕吵醒李珍芳。這麼晚,李珍芳要麼已經睡了,要麼還在幹自己的活,他的母親無論是睡覺還是幹活都很專注,一般的響動驚不了她。李珍芳今年才六十五歲,但已經過早地糊塗,有時甚至不認得瑪曲,卻依舊本能地熱愛勞動,在她不辭勞苦地拆了自己鋪蓋的兩條浴巾、一條毛巾被和一張床單,並把這些東西全部弄成線團和棉團後,瑪曲就到批發市場給她批發了十條廉價毛巾被,這足夠李珍芳拆上兩年了。

李珍芳是瑪曲的媽,李珍芳生瑪曲的時候已經三十三歲。

瑪曲十歲的時候,他的爸爸很鬱悶地死去了,瑪曲的爸叫瑪當當。已經五十多歲的瑪當當不喜歡老婆,也不喜歡瑪曲,於是他就把鬱悶的生活交給了酒盅,像年輕人一樣勇猛地喝酒。瑪曲十歲生日的那天,瑪當當還是在跟人喝酒,醉了騎著摩托回家。半路,瑪當當看見一個行人很像他的朋友,就友好地伸出一隻手,同時高呼著朋友的名字,算是招呼。那人也的確是他的朋友,但沒想到瑪當當除了用手勢和語言外,還用摩托車招呼了他的朋友。那朋友被摩托車“招呼”出一米多遠,頭撞在了用來修人行道的一堆磚頭上,瑪當當也從摩托車上飛了一米多遠,姿勢難看地趴在了朋友的身後。由於是在一堆磚頭後麵,深夜裏,沒有人發現這對不幸的友人。伏在冰涼的地麵上,瑪當當的朋友直接死掉,而瑪當當先是吐了些酒菜,然後被自己吐的酒菜活活嗆死。

李珍芳對丈夫的死非常憤怒,因為家裏本就不多的錢都賠了那朋友的親屬。於是她買了個最便宜的骨灰盒打發了瑪當當,因為不想交保管費,李珍芳還把骨灰盒帶回了家,開始還像模像樣地把骨灰盒連同相片擺在家裏的櫃子上,並出於人道主義逢年過節燒幾根香表示表示。才過了不到一年,李珍芳見小瑪曲實在很怕那個盒子,再加上自己也不喜歡,就把它扔進了儲藏室。骨灰盒是用很薄的壓縮板做的,這給老鼠們提供了軟硬適中的磨牙工具,老鼠們先是把骨灰盒咬出了幾個洞,又或許覺得骨灰的味道不錯,便把那些粉末與碎骨搬得七零八落。直到有一天,李珍芳想起來查看一下骨灰盒,才發現盒子連同骨灰都差不多沒了,就一把丟進了垃圾桶。

後來瑪曲給呂蘭講起這個事情,呂蘭很實在地說,你爸又不喜歡你們,你媽這麼幹也沒什麼不對。

2

瑪曲準備和呂蘭結婚時才知道她不僅不是處女,而且還有個兒子。那時候,呂蘭已經跟瑪曲做了愛,也用身體給瑪曲啟了蒙。“啟蒙”的時候,呂蘭問,你沒看過真的吧。那時的瑪曲正從上到下,從裏到外仔細研究呂蘭的裸體,已經研究得口幹舌燥、激動不已,於是他就使勁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