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劉萬福案件(二)(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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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來的那天晚上,本來我想和他討論討論劉萬福的故事以及把它寫成小說的初步構思,可是他又和周書記喝大了,還是一如既往地被抬著回我的住室。他每次來都是這樣,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周書記是學法律出身,中國政法大學畢業後本來要留校,家裏的女朋友一封血書把他召了回來。他們倆從中學起就是同學,高考的時候他考到了北京,而她則考上本省的大學。她是他老師的女兒,老師待他不薄,總是給他們倆一起吃小灶。高三的時候他先給她遞的紙條,一來二去倆人就私下裏定了終身。現在倆人過了半輩子了,她還是喊他哥,夫妻過成了兄妹;或者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倆人從兄妹開始,也一定會以兄妹結束。

從北京回來後,他先是在省政府下麵的一個廳局任職,後來作為後備幹部被派到貧困縣掛職,掛了一年就落地生根了。老公第一次來,我報告了周書記,他問道:“你老公喝酒怎麼樣?”我實話實說:“能喝點兒。”“多少?”“不知道,反正沒見他醉過。”周書記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了。”那天我老公是晚上到的,因為修路堵車,到地方已經零點了,我沒驚動周書記。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帶著他去政府小食堂吃早餐,正碰著周書記。周書記說:“是妹夫吧?”我說:“正兒八經防偽的。”周書記扭頭向裏麵喊道:“老四,拿我的好酒來!”老四是我們的炊事員,趕忙拿出來一瓶紅星二鍋頭,鐵蓋的沒有外包裝的那種。周書記接過來,用牙把蓋子咬開,咕咕咚咚一人倒了一大茶杯,說:“喝吧!”然後一仰脖子灌了下去,邊喝邊用手指著喉結,喝完了才說:“看見了吧,一口幹,喉結不能動,直接進高家莊的地道。”老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酒杯,也端起來喝了。不過我看他喉結動了好幾次,估計周書記也看到了,但他沒吭氣,又喊道:“老四,酒!”又一瓶上來,倆人又幹了。我看見老公的臉都白了,說:“別喝了吧,哪有大早上喝酒的?”周書記說:“一邊是娘家哥,一邊是老公,你看著辦。”老公大著舌頭說:“誰不讓喝我跟誰急。”倆人就那樣又一口氣灌了兩瓶。倒下去之前,老公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該上熱菜了吧?”從此這句話就留下了話柄,每次喝酒之前周書記都要說一句:“妹夫,咱不急,一會兒才上熱菜呢。”

據說周書記剛下來的時候滴酒不沾,規規矩矩的像個大姑娘。他的前任書記告訴他說,不會喝酒就當不了縣委書記。他苦練了一個月,膽汁都吐出來了,功夫才練得差不多了。

他們倆的好不僅體現在酒上,更多的是在思想上的交鋒。前麵說過,我老公是一個自由主義經濟學家,認為市場這隻看不見的手就是萬能的,世界經濟史一直走在這條道上,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而周書記則認為,中國的經濟之所以創造了奇跡,是選擇了一條政府管製和市場經濟相結合的第三條道路。“鄧小平的政治智慧在於,始終在斯密和凱恩斯之間摸著石頭過河,既避免了大起大落,又讓經濟在可預期的河道裏順流而下。”

這次老公來主要是考察職業技術培訓對外出務工農民所起的作用。吃飯前,他跟周書記說明了來意。周書記說:“我先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一定要把這些人喊做農民工呢?”老公說:“這很重要嗎?”周書記說:“重要,非常重要!我一聽你們喊農民工這三個字,頭都是大的,哪有什麼農民工?一個人,他去種地就是農民,去做鞋子就是工人,怎麼還有農民工?”

老公說:“這是約定俗成的說法,也不一定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你想過這個問題沒有?一個城裏的工人下崗之後來我縣裏種地,不管種多少年,他的身份還是工人,還是市民;而一個農民在城市裏不管做了多大的老板,他還是農民工。好像農民身份就是他們的‘紅字’,這跟過去喊地主的兒子地主崽子有什麼區別?”

眼看著倆人又要展開爭論,這時我開始插話,我說:“我始終不同意你們把農民‘趕進城市’的觀點,而且非常反感。”我簡單地講了講劉萬福的故事,最後的結論是,簡單地把農民趕進城市會害了他們,如果劉萬福一直待在農村,也許就沒有後來那些事兒。現在中國很多社會問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農民盲目進城引起的。所以我想把劉萬福這個故事寫成小說,小說名字就要把三死三生體現出來。

周書記說:“為什麼是三死三生呢?我覺得這是拚湊,中國人什麼事都往三上靠,太俗氣。”我老公則覺得這個故事寫成小說肯定有意思,但是他認為即使寫成小說,也不能與農民進城聯係在一起,農民進城可以說是生命不息進城不止,因為城市讓他們覺得還有很多種活法,在城市裏一切皆有可能,放誰身上都是如此。

這時恰好周書記的電話響了,是市裏有個領導來了,讓他過去敬個酒。他看了看我們,搖著頭苦笑了一下。到下麵之後我才知道縣委書記有多苦,有一次他一個晚上陪了十七個飯局,用他自己的話說,喝得都找不到自己的嘴了。

周書記走後老公問我,他最近聽說了一些傳聞,對周書記很不利,問我知道不知道。我說,你是指哪一方麵?他說,你沒看網上把他塗黑成什麼了,什麼與開發商勾結霸占農民土地了,什麼養女大學生了,什麼對現行政策不滿了。我說,你信這個嗎?老公笑了笑說,肯定不信,但是人言可畏咧。老公知道妥協,知道取舍,他最大的特點是不激進,中庸,受他老師的影響很深。我不能說他俗,他也要有生存的空間,我也一樣。我說,這些事情周書記都知道。但他不信邪,很自信,所以我們也都沒怎麼當回事兒。老公說,越大意越容易出問題,你還是要提醒提醒他,他要是出事了,你想想誰還敢說真話幹實事?

說實話,我比老公還擔心。周書記的改革觸及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私下裏幹部議論紛紛,但是沒人敢告訴他。我曾經說過他幾次,根本不能改變他。他堅持就做他自己。“全國不是有三千二百個縣委書記,是三千二百零一個,那一個就是我。”他說。

說著說著周書記已經敬完酒過來了,說:“還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吧,才剛剛開始個話頭嘛。”我說:“農民待在農村有什麼不好,什麼稅費都免了,種的東西都是自己的,幹嗎要‘趕’他們?”

周書記說:“真實的農村什麼樣你知道嗎?中國社會的跨度太大了,一邊是你老公這樣的,背著筆記本電腦滿世界飛,一邊是老百姓拿雞蛋去換鹽;一邊是喝膩了可口可樂的小皇帝,一邊是老天爺下多少雨才能喝到多少水、一輩子可能都不洗澡的農民的孩子。”

“那按你們倆的邏輯,把農民趕到城裏去還是最大的道德,而且功德無量了?”

看見我臉色突然變了,老公說:“你看人家作家,就是比我們有正義感是吧?不過像你說的劉萬福這件事情,並沒有統計學上的意義,”他把酒杯端了起來,“經濟學家不考慮單個人的感受和結果,也許經濟政策對某個人是不道德的,但如果對大多數人是道德的,就是良策。”

“那麼,親愛的,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不道德的事兒總是輪到劉萬福他們?”我對他的口氣也刻薄起來。我需要一次爆發。

“從理論上講是這樣的:隻要改善某些人的境況,就會使其他人受損,那就不要輕易變動,這個社會就是最合理的,最合理的也就是最道德的。這就叫做帕累托最優,也是我們追求的目標。”

“我不管什麼最優不最優,看著這些活生生的人活得沒有一點尊嚴,如果我們再熟視無睹,不管他是經濟學家也好,縣委書記也好,我覺得都不是一件多麼體麵的事情!”

周書記愣了一下,然後笑著問我:“你說我們都錯了是吧?”

“你想呢?希望你從頭到尾都仔細想想,有多少地方是對的?你以為你能改變這個世界是吧?你以為這麼多人都願意跟著你坐過山車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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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西回來之後,劉萬福在家待了十多年,娶妻生子,為父母養老送終。孩子上學之後,對城市的渴望像毒癮一樣始終折磨著他。有一年春節,他的一個在廣東打工的表弟回來看他,說起了城市的生活。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第二天就打起鋪蓋跟著表弟去了廣東省中山市。走的頭天晚上他呼呼大睡,老婆一夜輾轉反側沒有合眼,看著不到四十歲的男人枯樹皮一樣的臉,禁不住悲從中來。但她忍住沒哭,送他走的時候老婆還笑了,說:“實在不行了你還有個家,該回頭時得回頭。”他看了看老婆和她手裏抱著的最小的孩子,說:“你放心吧,第一不會去偷去搶;第二不會去挖煤了;要是讓車碰死了,那是我的壽限小。”妻子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把丈夫的背影泡得像一塊破布。車子已經開動了,她隻會反反複複地說:“可要記住家啊,小三還認不得你哩!”

到了地方收拾東西的時候劉萬福才發現,老婆把家裏所有的錢都偷偷給他打在行李裏麵了。她知道他的腿有關節炎,用狗皮縫了兩副護膝。剛到中山,因為手裏沒有幾個錢,他就擺地攤賣菜,慢慢地有了些積累後,他千方百計把弟弟妹妹們都弄了過來。幹了一段時間積累了經驗和資金,他就不再賣菜了,開始給工廠供應盒飯,在這個過程中認識了一個台灣老板蕭先生。蕭先生是時任台灣行政院長蕭萬長的堂弟,他先是在河南開了一個藥廠,主要生產治療肺結核的特效藥利福平的原料藥,大部分產品都出口東南亞。後來因為企業合資雙方的內鬥和國際市場行情的變化,他的藥廠遭到重創,雖然當地政府極力保護這個企業,但畢竟氣數已盡回天無力。他賣了藥廠到中山開了一家鞋廠,貼牌生產世界三大休閑鞋之一的“ECCO”牌便鞋。有一次,劉萬福因為結算問題與廠方主管爭論起來,剛好蕭先生路過,聽見他滿口的河南話,就折過來問他是哪裏人。他回答之後,蕭先生笑了起來說:“真是有緣哪,河南可是個好地方,主要是人好,講義氣,每次去都把我喝趴下。可惜我的挖金命不在那裏,但我跟那裏緣分還沒盡;要是你不嫌棄我們廠,今後盒飯都由你供應吧!”

撿了個這麼大的便宜,他高興得什麼似的。回來專門開了個家庭會,他要求家人說,賺錢不賺錢是次要的,關鍵是要對得起蕭先生的信任。一年下來,蕭先生非常滿意。年底公司做尾牙,還請他作為特邀嘉賓,蕭先生發給他一個大大的紅包。他想想已經三年沒有回去過春節了,就帶著一家人衣錦還鄉了。春節過得喜喜慶慶,所有的親戚都走了一遍。誰知道過了節最小的孩子因為吃了太多的好東西開始犯病,他讓弟弟妹妹們先走,自己在家陪孩子幾天。走時還反複交代,工廠的盒飯一定不能馬虎。聽的人都拍著胸脯打保票,他想著都是自己的家人,了解他們的品性,也並沒有太在意。誰知道他在家待了不到十天,就被一輛警車接走了。警車進村的時候,全村人像過節似的圍過來看熱鬧。當他戴著手銬被按進車裏的時候,妻子在後麵哭著喊道:“你不是說不偷不搶嗎?還不如挖煤砸死你哩!”坐在警車上,他被妻子的那句話逗笑了,想,老天爺的心不會那麼軟,不把你折騰到筋疲力盡怎麼會讓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