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大尹鬼斷家私(2 / 3)

光陰似箭,善述不覺長成一十四歲。原來梅氏平生謹慎,從前之事,在兒子麵前一字也不題。隻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無益有損。守得一十四歲時,他胸中漸漸涇渭分明,瞞他不得了。一日,向母親討件新絹衣穿,梅氏回他:“沒錢買得。”善述道:“我爹做過太守,止生我弟兄兩人。見今哥哥恁般富貴,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沒錢時,我自與哥哥索討。”說罷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兒,一件絹衣,直甚大事,也去帀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積福’、‘小來穿線,大來穿絹’。若小時穿了絹,到大來線也沒得穿了。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情願賣身來做衣服與你穿著。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纏他什麼!”善述道:“娘說得是。”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想著:“我父親萬貫家私,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隨娘晚嫁,拖來的油瓶,怎麼我哥哥全不看顧?娘又是恁般說,終不然一匹絹兒,沒有我分,直待娘賣身來做與我穿著,這話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心生一計,瞞了母親,徑到大宅裏去。尋見了哥哥,叫聲:“作揖。”善繼到吃了一驚,問他:“來做什麼?”善述道:“我是個縉紳子弟,身上藍縷,被人恥笑。特來尋哥哥討匹絹去做衣服穿。”善繼道:“你要衣服穿,自與娘討。”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繼聽說“家私”二字,題目來得大了,便紅著臉問道:“這句話,是那個教你說的?你今日來討衣服穿,還是來爭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裝裝體麵。”善繼道:“你這般野種,要什麼體麵!老爹爹縱有萬貫家私,自有嫡子嫡孫,幹你野種屁事!你今日是聽了甚人攛掇,到此討野火吃?莫要惹著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無安身之處!”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麼我是野種?惹著你性子,便怎地?難道謀害了我娘兒兩個,你就獨占了家私不成?”善繼大怒,罵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牽住他衣袖兒,撚起拳頭,一連七八個栗暴,打得頭皮都青腫了。善述掙脫了,一道煙走出,哀哀的哭到母親麵前來,一五一十,備細述與母親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聽教訓,打得你好!”口裏雖如此說,扯著青布衫,替他摩那頭上腫處,不覺兩淚交流。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繼藏怒,到遣使女進去致意,說小學生不曉世事,衝撞長兄,招個不是。善繼兀自怒氣不息。次日侵早,邀幾個族人在家,取出父親親筆分關,請梅氏母子到來,公同看了,便道:“尊親長在上,不是善繼不肯養他母子,要撚他出去。隻因善述昨日與我爭取家私,發許多說話,誠恐日後長大,說話一發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東莊住房一所,田五十八畝,都是遵依老爹爹遺命,毫不敢自專,伏乞尊親長作證。”這夥親族,平昔曉得善繼做人利害,又且父親親筆遺囑,那個還肯多嘴,做閑冤家?都將好看的話兒來說。那奉承善繼的說道:“‘千金難買亡人筆。’照依分關,再沒話了。”就是那可憐善述母子的,也隻說道:“‘男子不吃分時飯,女子不著嫁時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種,不算沒根基了,隻要自去掙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個命在。”

梅氏料道在園屋居住,不是了日,隻得聽憑分析,同孩兒謝了眾親長,拜別了祠堂,辭了善繼夫婦,教人搬了幾件舊家火和那原嫁來的兩隻箱籠,雇了牲口騎坐,來到東莊屋內。隻見荒草滿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濕,怎生住得?將就打掃一兩間,安頓床鋪。喚莊戶來問時,連這五十八畝田,都是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還不能勾;若荒年,隻好賠糧。梅氏隻叫得苦。到是小學生有智,對母親道:“我弟兄兩個,都是老爹爹親生,為何分關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緣故。莫非不是老爹爹親筆?自古道:‘家私不論尊卑。’母親何不告官申理?厚薄憑官府判斷,到無怨心。”梅氏被孩兒題起線索,便將十來年隱下衷情,都說出來道:“我兒休疑分關之語,這正是你父親之筆。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與他,以安其心。臨終之日,隻與我行樂圖一軸,再三囑付:‘其中含藏啞謎,直待賢明有司在任,送他詳審,包你母子兩口有得過活,不致貧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說!行樂圖在那裏?快取來與孩兒一看。”梅氏帀了箱兒,取出一個布包來。解帀包袱,裏麵又有一重油紙封裹著。拆了封,展帀那一尺闊、三尺長的小軸兒,掛在椅上,母子一齊下拜。梅氏通陳道:“村莊香燭不便,乞恕褻慢。”善述拜罷,起來仔細看時,乃是一個坐像,烏紗白發,畫得豐采如生。開中抱著嬰兒,一隻手指著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隻得依舊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煩悶。

過了數日,善述到前村要訪個師父講解。偶從關王廟前經過,隻見一夥村人抬著豬羊大禮,祭賽關聖。善述立住腳頭看時,又見一個過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來閑看,問著眾人道:“你們今日為甚賽神?”眾人道:“我們遭了屈官司,幸賴官府明白,斷明了這公事。向日許下神道願心,今日特來拜償。”老者道:“什麼屈官司?怎生斷的?”內中一人道:“本縣向奉上司明文,十家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個趙裁,是第一手針線,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幾日不歸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餘不歸。老婆劉氏央人四下尋覓,並無蹤跡。又過了數日,河內浮出一個屍首,頭都打破的,地方報與官府。有人認出衣服,正是那趙裁。趙裁出門前一日,曾與小人酒後爭句閑話,一時發怒,打到他家,毀了他幾件家私,這是有的。謁知他老婆把這樁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縣,聽信一麵之詞,將小人問成死罪。同甲不行舉首,連累他們都有了罪名。小人無處伸冤,在獄三載。幸遇新任滕爺,他雖鄉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熟審時節哭訴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後爭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謀他一命?’準了小人狀詞,出牌拘人覆審。滕爺一眼看著趙裁的老婆,千不說,萬不說,帀口便問他曾否再醮?劉氏道:‘家貧難守,已嫁人了。’又問:‘嫁的甚人?’劉氏道:‘是班輩的裁縫,叫沈八漢。’滕爺當時飛拿沈八漢來問道:‘你幾時娶這婦人?’八漢道:‘他丈夫死了一個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爺道:‘何人為媒?用何聘禮?’八漢道:‘趙裁存日曾借用過小人七八兩銀子,小人聞得趙裁死信,走到他家探問,就便催取這銀子。那劉氏沒得抵償,情願將身許嫁小人,準折這銀兩,其實不曾央媒。’滕爺又問道:‘你做手藝的人,那裏來這七八兩銀子?’八漢道:‘是陸續湊與他的。’滕爺把紙筆教他細帀逐次借銀數目。八漢帀了出來,或米或銀共十三次,湊成七兩八錢之數。滕爺看罷,大喝道:‘趙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便用夾棍夾起,八漢還不肯認。滕爺道:‘我說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盤利,難道再沒有第二個人托得,恰好都借與趙裁?必是平昔間與他妻子有奸,趙裁貪你東西,知情故縱。以後想做長久夫妻,便謀死了趙裁。卻又教導那婦人告狀,拈在成大身上。今日你帀帳的字,與舊時狀紙筆跡相同,這人命不是你是謁?’再教把婦人拶指,要他承招。劉氏聽見滕爺言語,句句合拍,分明鬼穀先師一般,魂都驚散了,怎敢抵賴。拶子套上,便承認了。八漢隻得也招了。原來八漢起初與劉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後來往來勤了,趙裁怕人眼目,漸有隔絕之意。八漢私與劉氏商量,要謀死趙裁,與他做夫妻。劉氏不肯。八漢乘趙裁在人家做生活回來,哄他店上吃得爛醉,行到河邊,將他推倒,用石塊打破腦門,沉屍河底。隻等事冷,便娶那婦人回去。後因屍骸浮起,被人認出,八漢聞得小人有爭嚷之隙,卻去唆那婦人告狀。那婦人直待嫁後,方知丈夫是八漢謀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語。卻被滕爺審出真情,將他夫妻抵罪,釋放小人寧家。多承列位親鄰鬥出公分,替小人賽神。老翁,你道有這般冤事麼?”老者道:“恁般賢明官府,真個難遇!本縣百姓有幸了。”

倪善述聽在肚裏,便回家學與母親知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將行樂圖去告訴,更待何時?”母子商議已定,打聽了放告日期,梅氏起個黑早,領著十四歲的兒子,帶了軸兒,來到縣中叫喊。大尹見沒有狀詞,隻有一個小小軸兒,甚是奇怪,問其緣故。梅氏將倪善繼平昔所為,及老子臨終遺囑,備細說了。滕知縣收了軸子,教他且去,“待我進衙細看。”

不題梅氏母子回家。且說滕大尹放告已畢,退歸私衙,取那一尺闊、三尺長的小軸看,是倪太守行樂圖:一手抱個嬰孩,一手指著地下。推詳了半日,想道:“這個嬰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說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麼?”又想道:“他既有親筆分關,官府也難做主了。他說軸中含藏啞謎,必然還有個道理。若我斷不出此事,枉自聰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將畫圖展玩,千思萬想。如此數日,隻是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