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卷 第2章 擁有翼痕的食客(1 / 3)

據說楊老爺是位經商才幹與商運皆受到上天眷顧的人物。自父親那一代繼承了理發店後,他遂將店鋪改裝成販賣幹貨與中藥材的店家,另外也大量購入來自西域的珍貴食材擴張生意的版圖,僅在他那一代,就一躍成為了兔雨縣第一的幹貨店。原來如此,楊幹貨店的格局確實非常氣派。朱漆大門上裝飾著嘴叼寶石的龍與五彩繽紛的孔雀,門柱的台座是能招好運的巨龜石像,門柱上頭也貼滿了生意興隆與驅邪的符紙。大概是楊府中有非常吹毛求疵的人吧,整棟宅邸甚至幹淨到了有些詭異的地步,連手構不著的屋簷底下也是一點灰塵或一片蜘蛛網都沒有。

氣派是氣派,但柚紀仰頭望著大門,不由得老實地脫口說出感想:

「品味真是低俗耶……」

「你太失禮了,這戶人家才剛遭逢不幸喔。楊老爺作古後,剩下的就是無能的長男和癡傻的次男,楊老爺的親人肯定都很痛心,很難將家產托付給他們吧。」

左慈邊卸下堆在板車上的工作道具,邊神色自若地這麼說。柚紀不禁心想:你說的話才更加失禮吧。

今日的工作是主持喪禮。昨夜道觀收到訃聞後,令早師父先一步前往楊府,隨後柚紀與左慈將道具堆到板車上,現在才抵達楊府。

兩人身上皆穿著綴有金線刺繡的白色長袍,外罩白銀刺繡的馬褂,頭上戴著辮發帽。白色自古以來就是會讓人聯想到亡者與卑賤的顏色,因此一般人相當忌諱,但對於工作內容與死亡息息相關的道士而言,白色反而被視作最崇高的顏色。

很快前來吊唁的賓客接三連三地經過柚紀兩人的板車旁,逐一被吸進正好具有暴發戶含義的龍與孔雀大門。五龍州的喪禮總是辦得十分盛大。請來道土舉辦喪禮之後,喪家會邀請吊客和街坊鄰居,擺設宴席款待美酒佳肴。宴席越熱鬧,越能顯示出亡昔是僩有頭有臉的人物,同時也能為亡者開啟通往黃泉的道路。

「哎呀,這是……柚紀,我發現了新品種的寄居蟹喔。」

左慈停下卸下道具的忙碌雙手。明明發現了某樣東西,他的口吻卻一點興奮感也沒有,因此無法判定他究竟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但左慈就是這樣一個男人。

柚紀納悶地湊向板車察看後,隻見兩隻穿著布鞋的小腳正顛倒地從行囊裏的大瓶子版口長出來,瘋狂地亂踢亂蹬。

「別悠悠哉哉地說些蠢話了,快點救她啊。腦袋會充血死掉吧!」

忽然對人生感到有些無力的柚紀急忙下令。

左慈分外粗魯地捉住從大瓶子裏生出來的兩隻腳,往上拔起之後,出現的是倒立的珞尹。剪齊的豐盈黑發全整齊地往下垂落,看來像是一支高級毛筆。

「珞尹……你什麼時候躲進來的?我不是說過,你今天要留在道觀裏看家嗎?」

珞尹連額頭也漲紅了,整個人氣喘籲籲,狼狽地縮起身子。看來她是偷偷地坐上板車一路跟到這裏來,但抵達楊府後,發現左慈開始卸下行囊,就慌忙想躲起來,卻頭下腳上地卡進了大瓶子裏吧。

縣廳依然沒有收到任何龍人之子走失的消息,他們隻好暫且收留珞尹在道觀裏,至今已過了五天。珞尹一直緊黏著柚紀,不管是睡覺還是洗澡,都不願意與柚紀分開。柚紀盡管有些無措,但也當她是自己第一個妹妹,相當疼愛珞尹。但是,最主要還是因為柚紀害怕若將珞尹交給師父或是左慈,他們可能會以疼愛之名將珞尹倒過來到處亂甩,直到她連鼻血也流不出來。最近社會可都足以淩厲的目光看待虐待兒童一事。

「真拿你沒辦法,也不能讓你自己回去。」

讓她到外麵玩耍也很危險(萬一被綁架了,依道觀目前的財政狀況絕對付不出贖金),最後柚紀決定拜托楊府的人在喪襠期間照顧珞尹,接著才開始準備喪禮事宜。

為楊老爺穿上雪白壽衣,塗白的遺容化上鮮紅口紅之後,他的遺體安放在鋪有蜃灰的石棺當中。師父站在祭壇的正麵,左右各相隔一步距離的是弟子柚紀與左慈。祭壇上裝飾著象征諸神的神像與掛軸,肉、甜點、發糕等大量供品一字排開。師父低沉又了亮的誦經聲在低處朗朗回蕩,期間前來吊唁的賓客陸陸續續在石棺前下跪上香。數不盡的線香一一插進香爐裏,白煙幾乎要模糊視野,在祈求靈魂能夠毫不迷失地隨著嫋嫋白煙一同前往天上。

「亡者切勿流連於人世,切勿自黃泉歸來。

謹盼盡速受冥府之召。

在此懇求冥府十殿諸王之恩準。

第十殿為轉輪王、

第九殿為平等王、

第八殿為都市王、

第七殿為泰山王、

第六殿為卞城王、

第五殿為閻羅王、

第四殿為五官王、

第三殿為宋帝王、

第二殿為楚江王——」

專心地傾聽著師父悅耳誦經聲的同時,一股既視感忽然襲向柚紀。令人頭暈目眩的濃鬱線香氣味,以及不間斷地往上升起、愛撫般地在天花板梁柱附近繚繞的白煙,喚醒了她腦海中幼時的情景。

小時候,有位刺青師傅老爺爺受師父所托,每個月都會來道觀一次。每當刺青師傅完成工作打道回府,師父就趴臥在自己房間的睡榻上抽著煙,赤裸的上半身又增加了新的咒文刺青。變短的煙草前端飄出的細煙彎彎曲曲地嫋嫋上升,被吸收進了天花板裏,屋內充斥著一種香氣,讓人聯想到感冒時被迫喝下的既苦又甜的蜜。單身師父的房間非常雜亂無章,書架上密密麻麻地塞滿了艱澀書籍與古老貴重文獻,書桌也散亂著寫到一半的文章、毛筆和硯台,睡榻上寢具淩亂放置。書桌的正麵供奉著三清之一、受人敬仰的太上老君神像。

發現到待在房門口窺看的柚紀後,師父就會勾起嘴角輕揚下巴,削瘦的單邊臉頰上擠出皺紋,笑容就像流氓一樣。年幼的柚紀小跑步地跑向床榻。剛紋好的刺青看來隻像是血淋淋的傷口,柚紀有些害怕不敢伸手去摸,但仍是無比好奇地湊上前細看。

「師父,我也想像師父一樣有咒文的刺青。」

她曾多次如此央求,師父的回答也千篇一律。

「對小鬼頭來說還早了十年哩。」

「那麼十年之後,我就能刺青了嗎?」即便這麼問,還是遭到駁回。

「不行!要是在你這白白嫩嫩的肌膚上留下一輩子的傷痕,身為你義父的我可會良心不安。」

話雖然這麼說,但作為一個人父,師父可不是那種會良心不安的模範父親。身為道士,他確實本領高超,但明明平常就隻是個沉溺於酒與麻將的小混混,隻有在自己方便的時候才會擺出父親的架子。

柚紀凝視著師父身上不計其數的咒文刺青,忽然隱隱有一抹不安掠過心頭。這些咒文會不會有天甚至侵蝕進師父體內,將師父吞噬殆盡呢?會不會將師父帶到黃泉冥府去呢?

師父,千萬不要走喔。請哪裏也不要去,不要再留下我一個人……

「第一殿為秦廣王。」

——真是受不了。

柚紀仿佛聽見有人這麼說。

她吃驚地環顧四周。但是別說是吊客與親屬,似乎連師父和左慈也未察覺到任何異象,喪禮繼續莊嚴肅穆地進行。

柚紀走在楊府走廊上,身後遠方傳來了宴席熱鬧的歡笑聲,接著她在油燈灑下的微亮光環中見到了一道身長中等又纖瘦的人影。認出來人後,柚紀鬆了口氣跑向前。

「師父,你跑去哪裏了啊?」

「我不是說過要去小便嗎?」

「但你動作也太慢了吧。」

柚紀是因為擔心才這麼說,師父卻搔了搔開始長出胡子的下頦,一臉不快。

「嘎——?不過是小便久了一點,你就跑來接我,你是我娘嗎?我不過是暍太多酒,吐了點東西罷了。好了,快點回去吧。」

師父粗魯地說完,邁步前往擺設宴席的房間。經過柚紀身旁時,還輕拉了下她其中一根辮子。「很痛耶!」柚紀順著被拉的方向扭過腦袋,噘起嘴抱怨,瞪向嘿嘿笑著走掉的師父背影。

師父幾乎喝酒成癮,一天到晚都在喝酒,但近來突然變得不勝酒力,常常在喝酒的時候跑去解手。但是一旦柚紀表示擔心,他就一臉不耐煩,像個小孩般非常排斥,因此她也無法深入追究。

喪禮毫無延宕地順利結束,當晚在楊府的飯鱖擺設宴席。男人們緬懷故人,不斷斟酒對飲直至深夜,女眷則忙碌地款待賓客。趙道長一行人當然也受到邀請,享用美酒佳肴。由於還不能讓珞尹一個人自行返家,隻好繼續將她托付給楊府的人,與府裏的孩子一同上床睡覺。柚紀今日完全無暇理會珞尹,對此她有些過意不去。明天若是有空,再帶珞尹一起去找碧耀吧。

當她跟在師父身後,準備踏入飯廳時——

遠處忽然響起了女子淒厲的尖叫聲與某種東西倒塌的聲響。

原本走路走得漫不經心的師父,這時反應卻十分敏捷。他即刻轉身,推開聽到聲音後吃驚得縮起身子的柚紀,飛奔出飯廳。

「師父?」

柚紀不知所措,也連忙跟在身後。師父仿佛早知道是哪裏發出了尖叫聲般,長袍下擺翻飛,疾步前行,沒有一絲遲疑。

前進的方向是宅邸的西北方——戌亥方位。師父根據卜卦結果判定在這個方位祭祀死者最為妥當,因此在戌亥方位的大廳裏安置著楊老爺的靈柩。接著隻見一名疑似是剛才發出慘叫聲的女子從大廳方向往這裏跑來。記得她是楊府癡傻次男的妻子。女子雙腳絆倒,往前跌倒時正好撲進師父懷裏。

「發生什麼事了?」

「那個,我因為聽到聲音,心想是不是有人,就跑過去看看。可是根本沒看到半個人,但是有、有……」

女子臉色慘白、牙根打顫,淨說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師父嘖了一聲,幾乎是一把推開女子,衝進大廳。柚紀經過當場癱坐在地的女子身旁,也跑進大廳。方才還在享受宴席的其他男人喧嘩聲也慢了半拍自後頭博來。

在大廳門口停下腳步後,柚紀一時不敢置信。

是頭老虎。那頭柔軟的身軀上有著黑色斑紋的巨大動物,正在燭台的橙色搖曳光芒照耀下,將壯碩的前肢放在楊老爺棺木上,並用肉食性動物特有的優雅流暢動作轉過頭來,兩隻琥珀色眼睛綻放出凶惡的光芒。柚紀吞下險些脫口而出的尖叫。

「是異鬼呢。」

身後傳來了左慈的話聲。麵對這樣的事態,他的語氣依然冷靜到令人火大,但此時聽來卻也覺得格外可靠。隔了一會兒趕來的其他男人見到巨虎後皆發出僵硬的悲鳴,當中還有人嚇得直不起腰。

師父目不轉睛盯著巨虎以牽製它,點了點頭。

「嗯,是衝著屍體來的吧。」

「師父,下一步是?」

「我雖然不是馴獸師,但既然對象是異鬼,就是我的專長了。捉住它。」

「是。」

師父與左慈並未眼神交會,各自一頷首後,分頭往左右兩邊沿著大廳的牆壁疾奔,結出手訣準備展開夾攻。

「你們兩個給我等一下,得先談攏報酬啊!」

自一時的震驚裏回過神來的柚紀恢複冷靜,見到兩人不假思索地展開行動,氣得直跳腳。「得在了結之前談攏報酬才行!」柚紀心想,尋找著楊府長男的蹤影,但趕來的男人們全都陷入恐慌,爭先恐後地逃離現場。眾人彼此互相推擠,或是踢開癱坐在地的人,眼前搖身一變成了醜陋的人間煉獄。

「可惡,要是做白工的話,我就沒收你們的零用錢喔!」

伴隨著撼動空氣的咆哮,巨虎揮下前肢。左慈受到這記攻擊後彈飛出去,後背撞上祭壇。祭壇頓時瓦解,供品和燈籠等東西紛紛掉到左慈肩膀上。燭火延燒向覆住祭壇的布,瞬間化作巨大的火球,巨虎見狀有些畏縮。師父趁機逼近它,將右手手心往前探出,厲聲喝道:

「急急如律令,『縛』!」

不以符紙,而是以刻在身上的咒文為媒介發動方術,這是隻有師父才能辦到的招式。

巨虎的身軀一震,停止動彈。封住它了!沒想到下一秒令人驚愕的是,巨虎竟用自己壯碩的身體卯足全力衝破方術,接著怒不可遏地衝向師父。是剛才施術時師父手下留情嗎?它竟然能夠衝破師父的束縛。師父嘖了一聲,邊後退邊蹲下身子捉起燃燒的碎布條。正當柚紀納悶著師父想做什麼時,隻見他竟將布條纏繞在自己手臂上。

「師父,太亂來了!」

僅用那些布纏住手的話,一旦巨虎張口咬住,手臂將會被輕易扯下。柚紀從腰際的布袋裏掏出符咒,以右手畫出劍訣。

「急急如律令,『突』!」

符咒朝著巨虎飛去。然而柚紀的符咒隻能一直線前進,正飛向師父時,巨虎往旁跳開,失去了目標的符咒隻能徒然地飛過地板上空。

柚紀正為自己的能力不足咬牙切齒時,符咒忽然輕盈地像在水中泅泳,彎了個銳角後改變前進方向,緊貼在巨虎的屁股上。

巨虎慘叫一聲往前撲倒。師父中了巨虎的頭槌攻擊後往後飛出。巨虎也因摔倒力道過猛,在地板上翻了個跟鬥。能夠如此猛力地撞飛老虎那副巨軀,若不是師父等級的道士根本無法輕易辦到。但是師父本人正四腳朝天,左慈又還被埋在祭壇的雜物堆裏,也當然不可能是柚紀施展的法術。

巨虎發出低嗥站起身,琥珀色雙眼裏跳動著熊熊怒火,搜尋著該宣泄怒氣的敵人。柚紀也尋找著術者的蹤影。符咒自老虎的屁股上脫落後,期間仍像個愛惡作劇的小神子般輕飄飄地在半空中晃蕩。不同於隻能讓符咒直線飛行的柚紀,獨當一麵的術者能夠隨心所欲地操控符咒。隻是,既不是師父也不是左慈的話,那究竟是誰?

人群逃離後,大廳入口站著一個嬌小的身影。是套著柚紀寬鬆舊衣,留有娃娃頭發型的女童。

「珞尹?」

珞尹甚至沒有結印,雙手隨意地垂在身側,僅用眼神追逐著在空中飄浮的符咒。不對,是符咒正遵循著珞尹的視線在空中移動。

巨虎似乎認定符咒才是自己可恨的敵人,壓低身子,擺出準備撲向符咒的姿勢。鎖定目標後,它柔軟地運使四肢的肌肉,身軀盡管碩大,動作卻十分敏捷地往前飛撲。隻見符咒輕鬆閃過,又繞到巨虎身後再次貼在它的屁股上。一陣劈裏聲響起,巨虎又和剛才一樣往前翻了個跟鬥。巨虎起身後又往前撲。但符咒還是輕鬆閃過,又繞到後頭貼在巨虎的屁股上。

巨虎激動地伸長舌頭,嘴角流著口水,不停在原地打轉。符咒捉弄著巨虎,滴溜溜地旋轉,將它玩弄於股掌之間。破了師父束縛咒的巨虎,竟在珞尹的掌心上如同三歲小孩般被耍得團團亂轉。

終於巨虎追上了符咒,抬起前肢拍下它後,又用碩大的肉球踩住符咒,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然而就在這一秒,像是一直等著這個時機般,符咒中心出現了一根五寸釘,狠狠貫穿了巨虎的前肢。

頓時巨虎發出淒厲哀嚎,移開壓住符咒的前肢,但五寸釘仍殘留在腳掌裏,從肉球一路貫穿至腳背。巨虎發狂地又用另一隻無事的前肢踏向符咒,但符咒裏再次出現五寸釘,又刺穿了那隻前肢。巨虎腳步蹣跚地向後退,這回換符咒繞到它身後,在它踩向地板的後肢下方又浮出了一根五寸釘。

三隻腳皆被釘上了粗厚釘子後,巨虎發出淒慘的嚎叫聲,同時壯碩的身軀往旁一倒。

那股劇痛仿佛也傳染給自己般,柚紀不由得搓揉兩隻手臂。這已不單是以捕捉為目的,而是殘忍的折磨虐待了。珞尹操縱著符咒的稚氣臉龐上甚至浮現出了淡淡的笑意。她的神情十分陶醉,但又帶著寒冰般的冷笑.,見狀,柚紀打著寒顫的同時也感到不對勁。這不是一個五歲左右的幼童該有的表情。

珞尹……?這孩子究竟是……?

巨虎完全喪失了鬥誌,就像隻受到一群孩子無情淩虐的小貓般蜷縮起身子,瑟瑟發抖。盡管如此,符咒仍不停止攻擊,像要攻擊巨虎直到它體無完膚般,輕飄飄地飛到巨虎身後。明知如此,巨虎也已經無法逃跑。

下一秒,符咒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拍落般掉落在地。

珞尹訝異地轉動視線,隻見師父正高舉著單手,結成劍形的手訣指著地板。

珞尹看來相當不高興。她板起小臉,不再以視線,第一次舉起手來,讓地板上的符咒再次浮起,繼續瞄準巨虎時——

「還不快住手!」

師父怒聲大喝。

「急急如律令,『熾』!」

一瞬間符咒起火燃燒,化作細碎的灰燼散落一地。

師父神色駭人地大步走向珞尹。珞尹纖細的肩膀僵住,連連後退。

「師父,等……」

柚紀慌忙地想跑進兩人之間時——

「那不是桂淑嗎!」

一道驚愕的叫嚷插了進來,將師父的注意力自珞尹身上引開。是楊府的長男。他本來逃走了,但不知何時又跑了回來,躲在門後窺看著大廳的騷動。

長男張大了雙眼,視線前方是一名女子——兩手一腳皆被五寸釘貫穿的赤裸女子。女子正橫躺在地,不斷抽搐痙攣。巨虎早已消失無蹤。

「原來如此,是楊府的夫人嗎?」

左慈說。他推開冒菩煙的雜物堆一骨碌起身,依然一派氣定神閑,道袍的一邊袖子被燒掉了一大片。

柚紀重新看向模樣慘不忍睹、橫躺在地板上的女子。師父脫下外袍披在女子赤裸的身軀上。雖然僅交談過幾句,但對方正是自己拜托她照顧珞尹的楊家長男妻子。盡管打扮樸素,但柚紀記得對方是位看來和善親切的夫人。

一隻小蟲自女子微啟的雙唇中掉了出來。是蠶。

「蠱」是以非自然力行惡的毒蟲,或是具有毒性的爬蟲類,有時也會是包含哺乳類在內的動物。蠱所帶來的疾病稱作蠱毒。蠱毒背後,有放蠱的術者(飼主)存在,蠱會為術者帶來財富和好運,或是帶來非人力造成的恩惠。「異鬼」是放蠱術者罹患的一種怪病,術者將會變成非人的怪物,犯下竊盜或是啃食屍肉等惡行。但是,變作異鬼的本人不會有當時的記憶,隻要家人沒有察覺到異變並驅除蠱,術者每晚都會化作異鬼在街上徘徊、不斷犯下惡行。

據聞蠶蠱會為飼養它的人家帶來莫大的財富。長男回想之後,表示已故楊老爺的經商生意開始以一飛衝天之姿邁向成功,是在自己娶了桂淑進門之後。桂淑溫柔賢淑、脾氣又好,一直為楊家鞠躬盡瘁,但一個月裏有幾次會在夜闌人靜之際自臥室裏消失無蹤。

師父大概自踏入楊府大門時起,就發現這戶人家有蠱了吧。養蠱的人家不會有半點蜘蛛絲和塵埃,因為這些都是蠱喜好的食物。當初柚紀看著大門,覺得打掃得過於一塵不染時,也應該要察覺到了。

師父詢問長男是否要驅除掉桂淑身上的蠱。一旦驅除,桂淑就不會再變成異鬼,但也必須舍棄掉至今為楊府帶來財富和好運的事物。

長男沉默了半晌後,最後要求師父驅除蠶蠱,好讓桂淑能因此獲救。

也許楊府的長男並不如人們所說的那般無能。盡管辛苦,今後楊府也會靠著長男與次男自身真誠的努力,竭盡所能守住這間店吧。柚紀暗自如此希望,這也是為了桂淑好。所以柚紀悲痛萬分地放棄了報酬。楊府本想支付豐厚的報酬,但師父堅決不肯收下。明明平常吊兒郎當,根本用不著在這種時候表現出有道道士的高尚情操啊,但師父就是這樣一個男人。畢竟雖然保住了一條命,他價還是讓桂淑身受重傷,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唉……結果又白忙一場了。

結束取蠱饑式後,隔天早晨一行人離開楊府踏上歸途。

真是漫長的一天。柚紀牽著珞尹的手,忍下打嗬欠的衝動,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上通往道觀的田間道路。拖著徹夜未眠的身子,又不發一語地走在無止盡往前延伸的緩坡上,比起疲憊的雙腳和腰,精神上的折磨更讓人難受。倒不如走在陡坡上,反而更能激起人的鬥誌,也能趕跑睡意。

左慈推著腳踏車,隻有師父不自己走路,坐在腳踏車係著的板車尾端上,悠然自得地抽著煙草。話雖如此,他的表情自始至終都很陰沉,正是導致一行人氣氛沉重的元凶。

柚紀再也受不了這陣沉默,開口打破。另外也是因為若走路時不說話,有可能會不小心睡著。

「珞尹是想救師父啊。要是沒有珞尹,師父現在早就被那隻老虎咬死了。」

「那是人類,不是老虎。」

「可是,珞尹不可能會知道啊。一般人不管怎麼看,都隻會覺得師父正受到老虎攻擊吧!」

「你真的不知道嗎?」

師父眯起雙眼睨向珞尹。珞尹急忙躲到柚紀的雙腳後頭,抬起盈滿淚水的大眼睛回瞪向師父。她那副在臉上使力,不讓眼淚掉下來的模樣十分惹人憐愛。但是師父完全不為所動。更何況師父本來就是絲毫不懂得該對小孩手下留情的木頭人。

「聽好了,龍人的力量天生就遠遠淩駕於常人。正因如此,你絕對不能誤用自己的力量。這份力量能夠拯救無數的蒼生,但一有差錯,也會成為破壞之力。你牢牢記住這一點。」

「這麼艱深的大道理,珞尹還不懂啦。」

「還不懂的話,那表示為她套上枷鎖的人的判斷是正確的。別以為用因為是小孩子所以還無法控製這種歪理,就能夠獲得原諒。」

「這麼說也太過分了吧!」

聽見師父這麼說,柚紀也不由得被激怒。手中珞尹的小手微微顫抖著。珞尹緊咬住嘴唇,偌大的眼睛裏開始滾落一顆顆鬥大的淚珠。

「呼,嗚咿——」

她斷斷續續地發出沙啞破碎的嗚咽,讓聽的人坐立難安。若她能像個普通孩子放聲大哭,柚紀還不會如此心痛,但無法說話的珞尹甚至發不出哭聲。

柚紀還想不到該說些什麼時,珞尹就甩開了她的手,一個人拔腿狂奔。

「珞尹!」

「路就這麼一條,她不會迷路的。」

柚紀正想起腳去追,師父就叫住了她。才躊躇一會兒,珞尹小小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霧牆的另一頭。師父則是嘖了一聲,將臉撇向一旁繼續抽煙,反倒他看起來比較像是鬧別扭的小鬼。

「師父這個大笨蛋!河馬!野猿!驢子!」

柚紀氣極怒吼,用力踢向板車的橫木。雖然她不是故意的,但連接著板車與腳踏車的金屬零件因這陣力道往上跳起,脫離了橫木。板車於是與腳踏車分離,緩緩地滑下方才爬上來的坡道。

這回柚紀才故意地從坡道上起腳踢向板車。

「啊!柚紀,你這家夥!」

「你就自己走路回家吧!」

被留在板車上的師父揚聲怒罵,但板車一鼓作氣加速,火速地滑下坡道。柚紀最後又落井下石地吐了吐舌頭。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信條的左慈徹底當個旁觀者,隻是在一旁看著,獨自喃喃念著:「哎呀呀。」

柚紀不理會逐漸遠去的車輪轉動聲和師父的咆哮,掉頭轉身,追在珞尹的身後。

位於主屋角落的狹窄小房間,就是柚紀被分配到的寢室。房內毫無年輕姑娘家該有的花俏裝飾品,裝潢非常簡樸且沒有任何少女情懷可言。家具僅有書桌、椅子和茶櫃,以及寬度剛好足以一個人躺下的睡榻。牆壁上貼著祭祀商業之神關聖帝君的符紙。桌上放著算盤、硯台和墨汁,以及每次翻開都會讓柚紀大歎口氣的道觀帳簿等東西。由胗此處是角間,屋頂傾斜,戶外的陽光僅從屋頂上的小推窗又細又稀少地照射進來,使得房內的空氣十分潮濕。

珞尹正坐在睡榻的邊緣。柚紀不聲不響地走進房裏,在珞尹身旁坐下。珞尹默不作聲,套有鐵枷的兩隻小手在膝蓋上握成拳頭。手腕因鐵枷的摩擦而有一大塊紅色擦傷。

柚紀盡可能語氣開朗地開口:

「那些枷鎖就由我替你解開吧,當作是你救了師父的謝禮。因為我的原則就是工作之後,一定要接收或支付對等的報酬嘛。我並不覺得珞尹你做錯事情喔,但是那個驢子師父他卻……」

她的話聲中混雜著些許顫抖,一度還將話語吞了回去。珞尹有些疑惑地仰頭朝她看來。柚紀更是佯裝若無其事,爽朗地接著說:

「我真是羨慕珞尹呢。擁有能夠守護自己想守護的東西的力量,真好。要是我也有珞尹這樣的力量,我早就代替珞尹救師父了。那頭驢子卻一點也不懂……」

師父根本不明白當時柚紀一瞬間以為他的手臂就要被咬下來了,內心有多麼顫栗,有多麼害怕。

珞尹倏地眯細雙眼,露出好似不耐的冷冽表情。

但是,她隨即又變回平時的稚氣模樣,張著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抬頭看著自己,所以應該是錯覺吧。這時,柚紀並未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