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郎正打那李霸遇,直打到血流滿地,聽得前麵頭踏指約,喝道:“令公來!”符令公在馬上,見這貴人紅光罩定,紫霧遮身,和李霸遇廝打。李霸遇那裏奈何得這貴人?符令公教手下人:“不要驚動,為我召來。”手下人得了鈞旨,便來好好地道:“兩人且莫廝打,令公鈞旨,教來府內相見。”二人同至廳下。符令公看這人時,生得堯眉舜目,禹背湯肩。令公鈞旨,便問郭大郎道:“那裏人氏?因甚行打李霸遇?”貴人複道:“告令公,郭威是邢州堯山縣人氏,遠來貴府投事。李霸遇要郭威錢,不令郭威參見令公鈞顏,擔閣在旅店兩月有餘。今日撞見,因此行打,有犯台顏。小人死罪,死罪!”符令公問道:“你既然遠來投奔,會甚本事?”郭大郎複道:“郭威十八般武藝盡都通曉。”令公鈞旨:“教李霸遇與郭威就當廳使棒。”李霸遇先時已被這貴人打了一頓,奈何不得這貴人,複令公道:“李霸遇使棒不得,適間被郭威暗算,打損身上。”令公鈞旨定要使棒。郭威看著李霸遇道:“你道我暗算你?這裏比個大哥二哥!”二人把棒在手,唱了喏,部者喝教二人放對。兩人就在廳前使那棒,一上一下,一來一往,鬥不得數合,令公符彥卿在廳上看見,喝采不迭。兩人就廳下使棒,李霸遇那裏奈何得這貴人?被郭大郎一棒打番。符令公大喜,即時收在帳前,遂差這貴人做大部署,倒在李霸遇之上。郭大郎拜謝了令公,在河南府當職役。過了幾時,沒話說。
忽一日,郭部署出衙門閑幹事。行至市中,隻見食店前一個官人,坐在店前大驚小怪,呼左右教打碎這食店。貴人一見,遂問過賣:“這官人因甚的在此喧哄尋鬧?”過賣扯著部署在背後去,告訴道:“這官人乃是地方中有名的尚衙內,半月前見主人有個女兒,十八歲,大有顏色。這官人見了一麵,歸去教人來傳語道:‘太夫人教請小娘子過來說話則個。若是你家缺少錢物,但請見諭。’主人道:‘我家豈肯賣女兒?隻割舍得死!’尚衙內見主人不肯,今日來此掀打。”貴人見說,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雄威動,鳳眼圓睜;烈性發,龍眉倒豎。兩條忿氣,從腳底板貫到頂門。心頭一把無明火,高三千丈,按捺不下。郭部署向前與尚衙內道:“凡人要存仁義,暗室欺心,神目如電,尊官不可以女色而失正道。郭威言輕,請尊官上馬若何?”衙內焦躁道:“你是何人?”貴人道:“姓郭,名威,乃是河南府符令公手下大部署。”衙內說:“各無所轄,焉能管我?左右,為我毆打這廝!”貴人大怒道:“我好意勸你,卻教左右打我,你不識我性!”用左手捽住尚衙內,右手就身邊拔出壓衣儀在手,手起儀落,尚衙內性命如何?
欲除天下不平事,方顯人間大丈夫。郭部署路見不平,殺了尚衙內,一行人從都走,貴人徑來河南府內自首。符令公出廳,貴人複道:“告令公,郭威殺了欺壓良善之賊,特來請罪。”符令公問了起末,喝左右取長枷枷了,押下司理院問罪。
當日那承吏王琇承了這件公事。罪人入獄,教獄子在廊上,一麵勘問。不多時,符令公鈞旨,叫王琇來偏廳上。令公見王琇,遂分付幾句,又把筆去那桌子麵上寫四字。王琇看時,乃是:“寬容郭威。”王琇道:“律有明條,領鈞旨。”令公焦躁,遂轉屏風入府堂去。王琇急慌,唱了喏,悶悶不已,徑回來司房,伏案而睡。見一條小赤蛇兒,戲於案上。王琇道:“作怪!”遂趕這蛇。急趕急走,慢趕慢走。趕至東乙牢,這蛇入牢眼去,走上貴人枷上,入鼻內從七竅中穿過。王琇看這個貴人時,紅光罩定,紫霧遮身。理會未下,就司房裏颯然睡覺。元來人困後,多是肚中不好了,有那與決不下的事,或是手頭窘迫,憂愁思慮。故“困”字著個“貧”字,謂之“貧困”;“愁”字,謂之“愁困”;“憂”字,謂之“憂困”;不成“喜困”、“歡困”。王琇得了這一夢,肚裏道:“可知符令公教我寬容他,果然好人識好人。”王琇思量半晌,隻是未有個由頭出脫他。不知這貴人直有許多撲:自幼便沒了親爹,隨母嫁潞州常家。後來因事離了河北,築築磕磕,受了萬千不易,甫能得符令公周全,做大部署。又去閑管事,惹這場橫禍。
至夜,居民遺漏。王琇眉頭一縱,計從心上來。隻就當夜,教這貴人出牢獄。當時王琇思量出甚計來?當夜黃昏後,忽居民遺漏。王琇急去稟令公,要就熱亂裏放了這貴人,隻做因火獄中走了。令公大喜。元來令公日間已寫下書,隻要做道理放他,遂付書與王琇。王琇接了書,來獄中疏了貴人戴的枷,拿頂頭巾,教貴人裹了,把符令公的書與貴人,分付道:“令公教你去汴京見劉太尉,可便去,不宜遲。”貴人得放出,火尚未滅。趁那撩亂之際,急走去部署房裏,收拾些錢物,當夜迤邐奔那汴京開嬁府路上來。
不則一日,到開嬁府,討了安歇處。明日早,徑往殿司衙門俟候下書。等候良久,劉太尉朝殿而回。隻見青涼傘招颭如雲,馬頷下珠纓拂火。乃是侍衛親軍、左金吾衛、上將軍、殿前都指揮使劉知遠。貴人走向前,應聲喏,覆道:“西京符令公有書拜呈,乞賜台覽。”劉太尉教人接了書,隨入衙。劉太尉拆開書看了,教下書人來廳前參拜了。劉太尉見郭威生得清秀,是個發跡的人,留在帳前作牙將使喚。郭威拜謝訖。
自後過來得數日,劉太尉因操軍回衙,打從桑維翰丞相府前過。是日,桑維翰與夫人在看街裏,觀著往來軍民。劉知遠頭踏,約有三百餘人,真是威嚴可畏。夫人看著桑維翰道:“相公見否?”桑維翰道:“此是劉太尉。”夫人說:“此人威嚴若此,想官大似相公。”桑維翰笑曰:“此一武夫耳,何足道哉?看我呼至簾前,使此人鞠躬聽命。”夫人道:“果如是,妾當奉勸;如不應其言,相公當勸妾一杯酒。”桑維翰即時令左右呼召劉太尉,又令人安靴在簾裏,傳鈞旨趕上劉太尉,取覆道:“相公呼召太尉。”劉知遠隨即到府前下馬,至堂下躬身應喏。劉太尉在堂下俟候,擔閣了半日,不聞鈞旨。桑維翰與夫人飲酒,忘了發付,又沒人敢去稟覆。至晚,劉太尉隻得且歸,到衙內焦躁道:“大丈夫功名,自以弓馬得之,今反被腐儒相侮。”到明日五更,至朝見處,見桑維翰下馬,入閣子裏去。劉知遠心中大怒:“昨日侮我,教我看靴尖唱喏,今日有何麵目相見?”因此開忿,在朝見處,有犯桑維翰。晉帝遂令劉知遠出鎮太原府。那裏是劉知遠出鎮太原府?則是那史弘肇合當出來,發跡變泰。
劉知遠出鎮太原府為節度使,日下朝辭出國門,擇了日進發赴任。劉太尉先同帳下官屬帶行親隨起發,前往太原府。留郭牙將在後,管押鈞眷。行李擔仗,當日起發。指那萬水千山,迤邐前進。劉知遠方行得一程,見一所大林:幹聳千尋,根盤百裏。掩映綠陰似障,槎牙怪木如龍。下長靈芝,上巢彩鳳。柔條微動,生四野寒風;嫩葉初開,鋪半天雲影。闊遮十裏地,高拂九霄雲。劉太尉方欲待過,隻見前麵走出一隊人馬,攔住路。劉太尉吃一驚,將為道是強人,卻待教手下將佐安排去抵敵。隻見眾人擺列在前,齊唱一聲喏。為首一人稟覆道:“侍衛司差軍校史弘肇,帶領軍兵,接太尉節使上太原府。”劉知遠見史弘肇生得英雄,遂留在手下為牙將。史弘肇不則一日,隨太尉到太原府。後麵鈞眷到,史弘肇見了郭牙將,撲翻身體便拜。兄弟兩人再廝見,又都遭際劉太尉,兩人為左右牙將。後因契丹滅了石晉,劉太尉起兵入汴,史、郭二人為先鋒,驅除契丹,代晉家做了皇帝,國號後漢。史弘肇自此直發跡,做到單、滑、宋、汴四鎮令公。富貴榮華,不可盡述。
這話本是京師老郎流傳。若按歐陽文忠公所編的《五代史》正傳上載道:梁末調民七戶出一兵,弘肇為兵,隸開道指揮,選為禁軍,漢高祖典禁軍為軍校。其後漢高祖鎮太原,使將武節左右指揮,領雷州刺史。以功拜忠武軍節度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再遷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領歸德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後拜中書令。周太祖郭威即位之日,弘肇已死,追嬁鄭王。詩曰:
結交須結英與豪,勸君莫結兒女曹。
英豪際會皆有用,兒女柔脆空煩勞。
(《喻世明言》卷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