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周朝當時的社會關係正在發生著劇烈的變化,有人升浮,有人沉降;有人為王事辛苦勞碌而無所得,有人整日無所事事卻安享尊榮。而詩人則是站在舊有的公正立場上,希望糾正這種不可避免的混亂。
更多的政治批判詩,則表達了作者對艱危時事的極端憂慮,對他們自身所屬的統治集團,包括最高統治者的強烈不滿。如《十月之交》,根據《毛詩序》記載,《十月之交》是“大夫怨刺幽王”的作品。詩人從天時不正這一在當時認為十分嚴重的災異出發,對統治者提出了嚴重的警告。根據天文學家的考訂,這首詩中記載的日食,發生在公元前776年9月6日,這是世界上最早的日食記錄。
《十月之交》中寫道:雷電轟鳴又閃亮,天不安來地不寧。江河條條如沸騰,山峰座座盡坍崩。高岸竟然成深穀,深穀卻又變高峰。可歎當世執政者,不修善政止災凶。
這是一幅大動蕩、大禍難即將發生的景象。令詩人痛苦的是,當時的人們竟然都不去阻止,依然醉生夢死地悠閑過活。但同時,作者也不敢自豪無畏地同他所屬的集團公然對抗,而是小心翼翼,對自己的處境充滿恐懼,他說:盡心竭力做公事,辛苦勞煩不敢言。本來無錯更無罪,眾口喧囂將我饞。黎民百姓受災難,災難並非降自天。當麵聚歡背後恨,罪責應由小人擔。
這並不是單獨的例子。又如小雅中的《正月》,作者同樣對朝政非常的不滿,他說:當今政治真難說,為何越來越暴烈?輝煌顯赫周王朝,褒姒竟然將它滅。作者痛恨的是,君臣竟然沆瀣一氣,共同為惡。但同時他又極為害怕,他說:人說天空多麼高,我卻怕撞把腰彎。人說大地多麼厚,我卻怕陷把腳踮。
類似的詩歌還有《雨無正》,作者對戰禍連連,天降饑饉,周室慘破,百姓奔逃的危急局麵憂心如焚,對“三事大夫雖然還在,哪個日夜肯把心操。封國國君各方諸侯,早晨朝見晚上都跑”的態度十分怨憤,但同時他又畏懼地說:“如今要說出仕做官,實在非常艱難危險。若說這事不能去做,得罪天子多多不便;若說這事可以辦好,又會遭到朋友埋怨。”詩人既怕得罪天子,又怕結怨於朋友,可見,在當時做官是多麼的危險和艱難!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詩人們想盡量地避免同他們所屬的集團直接發生衝突。換句話說,他們本身既依賴於所屬的集團,又受到集團力量的脅迫。看起來,詩人們表現出了對於國家命運和民眾生活的強烈關心,但這種關心本質上就是關心統治階層內部秩序的安定,其實這首先是站在整個統治集團公認的正確立場和道德原則上的。他們所批評的,正是對這種立場和原則的嚴重背離情況。
然而,當他們發現大多數人都已經背離了這種立場和原則的時候,他們此時既會感到迷惘和悲憤,又會感到恐懼,但他們絕對不敢張揚純屬個人的態度,以免使自己處於同集團對抗乃至決裂的位置。
以上我們所列舉的例子,以及大、小雅中的其他同類詩歌,可以說是開創了中國政治詩的傳統,詩歌中所表現出來的憂國憂民的情緒,以及總是首先選擇要站立在“正確”的,也就是社會公認的大道的立場上才能進行批評而避免張揚個人的態度,對後代的政治詩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國風》中的民間歌謠,同時也包括《小雅》中的一部分類似的作品,所反映的生活內容要比純粹地出於社會上層的《雅》《頌》廣闊得多,生活氣息也更為濃厚了。十五《國風》中,以《豳風》的年代最早。其中《七月》這一篇詩歌,是極其古老的農事詩,一般認為它產生於西周初期。與《詩經·周頌》中的農事詩不同,它以相當長的篇幅,敘述了勞動者們一年四季的勞動生活,並且記載了當時的農業知識和生產經驗,像是在記錄農曆和農事的歌謠。
《七月》這篇詩歌的作者,像是一個奴隸管理人,又像一個奴隸家庭的家長,率領著一群農夫和自己的妻子兒女為公和公子工作。不管是哪一種,作者本人的身份,也應該屬於奴隸,隻是地位稍微高了一些。所以,詩歌中既感歎勞動者的辛苦,又將辛勤的勞作視為勞動者應盡的義務;在年終的時候,他們還要為公和公子熱情祝頌。《七月》這首詩歌的價值,在於相當忠實而細致地描繪了從氏族公社轉化而來的氏族奴隸製度的社會狀況。
我們從這首詩中可以領略到,勞動者們既要在田中耕作收獲,又要種桑養蠶,紡麻織絲,還要練習武功,打獵捕獸;農閑的時候,還得到城堡裏去修理房屋;就是在寒冬裏也不能閑著,要鑿取冰塊藏入地窖,供公及公子們夏日裏享用;一年到頭,周而複始。
他們吃的是什麼呢?“六月食李和葡萄,七月煮葵又煮豆,八月開始打紅棗”;“七月裏麵可吃瓜,八月到來摘葫蘆,九月拾起秋麻子。”他們吃的大概都是苦菜、野果、葫蘆、麻子一類的東西,一切好事物,全都歸主人所有。打來的野豬,大的歸公,小的才歸自己;織染成漂亮的朱紅色衣料,是給公子做衣衫的,勞動者家裏的女孩子也要首先讓公子享用。
隻有在新年時節,公才會讓人宰了嫩羊,把勞動者們召在一起,於是大家“登上主人的廟堂,舉杯共同敬主人,齊聲高呼萬壽無疆”。公和公子不但享受了勞動者們的所有的勞動成果,還驅使他們為自己高呼萬歲。
《七月》這篇詩歌,不僅在社會學、曆史學、農業學方麵提供了極其珍貴的資料,從文學史上來說,也更是後代田家詩的源頭。
《國風》中也有相當一部分的政治批判詩和道德批判詩,這些詩歌有些是針對特定的人物事件,有的則帶有普遍性的意義。總體上來說,這些詩歌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社會中下層民眾對於上層統治者的不滿情緒。如《伐檀》:砍伐檀樹聲坎坎,顆顆放倒堆河邊,河水清清微波轉。不播種來不收割,為何三百捆禾往家搬?不冬狩來不夜獵,為何你家庭院豬獾懸?那些老爺君子啊,不會白吃閑飯啊!
這首詩歌,以前有很多的人都理解成勞動者對於剝削者不勞而獲、坐享其成的責問,仔細想想,恐怕這也是不太確切的。應該指出的是,在《詩經》的那個時代,所謂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在當時社會的一般認識中,這是名正言順、天經地義的。在物質上,精神上都要受到嚴重奴役的奴隸們,能不能清醒地否定當時社會公認的這一原則,本身就是一個問題。如果有下層的人認識到了這種社會是不公平的,並且公然地寫作抵抗的話,這樣的詩歌也是不可能被諸侯和周王朝的樂官照樣采納,成為貴族子弟日常誦詠並且學習的對象的。
《毛詩序》在解讀這首詩歌的時候,說詩人依然是從社會公認的原則出發,認為君子居其位應該謀其事,無功而食祿是一件非常無恥的事情,就是吃白飯的。末句“那些老爺君子啊,不會白吃閑飯啊!”,似乎是諷刺的寫法。其實,在當時的社會現實中,君子們空占職位、不盡職守是一種普遍現象。以貴族們自己聲稱的原則,來諷刺大部分貴族自己的行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首詩歌就已經很深刻了。它似乎是站在勞動者這一邊,體恤勞動者辛苦的同時而且還對貴族有了一定的鞭策意義,告誡他們千萬不要做白吃閑飯的人,一定要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也就是腦力勞動。
禮儀是統治者自身製訂的行為規範,而統治階層的成員卻沉湎於荒淫作樂的生活之中,自己破壞了這種規範。於是,詩人們對他們進行了尖銳的諷刺。但同時我們也應該明白,這首詩歌之所以寫得如此尖銳而激烈,首先它是站在維護禮儀的立場上,也就是在當時社會所承認的、正確的出發點的基礎上的。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才使得上層統治者把這首詩歌保留下來,並加以傳誦。不管作者是真心想維護禮儀製度也好,還是痛心疾首地諷刺當時的享樂君子也好,從長久來看,這首詩對於維護上層統治者們的統治秩序,保障他們的貴族特權,還是有很大好處的。所以統治階級保留下了這首詩歌,並讓貴族子弟們學習傳唱。
再比如《碩鼠》,這更是一首相當深刻的政治諷刺詩。詩中把統治者比作貪得無厭的大老鼠,老百姓們感到忍受不了這幫家夥的沉重壓榨,想要逃到一塊樂土中去。從詩中的句子來看,作者是擁有自己的土地財產的,他的身份可能是下層的貴族或者其他自由民。這種反對過度剝削的訴求,也是明智的統治者願意認可,並認為值得警戒的。所以這首詩歌雖然具有明顯地諷刺統治者剝削的意味,但是依然被保留了下來,並且得到了很好的傳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