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用鉤子往下抓,上去用腳往下蹬!”郭主任告訴我們。
上去一試,果然有效。很快滿了簍。一抬,不起,再一挺,起來了。李在後,我在前,互相看不見。脊梁杆子彎曲,腿哆嗦,不準拿,一路歪斜,扭秧歌一樣。顧不上說話,聽到郭麻子郭主任在我耳旁說:
“小子,嚐嚐滋味吧!你們以為一天一塊三毛五分錢就那麼好掙?!”
進了車間,地上棉花絆腳,正扭著,感到後邊猛一沉,李誌高沒招呼就扔了杠子。全身骨節一陣嘎吧,臉一仰,我一腚就坐在地上。幸好有些棉花墊著,沒跌壞尾巴骨。姑娘們哧哧地笑我們,因為我們倆算公認的秀才。我也不知怎麼就糊糊塗塗地成了秀才。站起來,哥倆顧不上埋怨,喊聲號子,去倒大簍子,忘了抽杠子,倒不出來,又翻過來抽掉杠子,再翻回去,像屎殼郎翻屎蛋,狼狽透了。正想喘口氣,郭麻子又吼:“快去抬呀,操你們二大爺!沒看到在跑空車嗎?”顧不上回操郭麻子的三姑或二姨,抬起簍子就跑,現在李在前我在後,跑急了簍子碰腿。磕磕碰碰,到了垛前,手刨腳蹬,死活不顧,裝滿一簍,速度大提高。抬起來一溜小跑,在運動中求平衡,實踐出真知。郭麻子說:
“這樣幹還差不多!”
一個小時過去,跑了十趟,抬進去十簍,汗流幹了,渾身酸軟,想歇歇,坐下就起不來了。躺在棉花上,什麼也不想就想死。感到隻躺了不到一分鍾,車間裏又告了急。郭麻子拿著小竹竿抽打著我們的屁股,髒話像吐魯番的葡萄,一串一串的。沒法子,強掙著爬起來,死幹吧,幹死吧,往死裏幹吧。感到像幹了一個世紀似的。夜怎麼會這麼長?問李大哥幾點了,李大哥幾點了?李大哥從腰帶上摘下手表,湊到鼻子尖上看了看,說十二點不到,就算到了十二點才算一小半,我的親娘,什麼時候才能熬到下班。車間裏的轟鳴聲好像把地球都震動了,那幾十台皮輥機像幾十隻張著大口的巨獸,貪婪地吞食著,吞食著棉花,吞完了棉花就吞食我們……車間裏白霧蒙蒙,細小的絨毛飛舞著,白熾燈泡上沾滿花絨,像白色的猴頭蘑菇。塵土和細絨已經改變了方碧玉她們的模樣,她們的工作服和口罩變厚了,她的眼睫毛上沾滿了花絨毛,像結滿了冰霜的樹枝。她們在拿著小竹竿的郭主任的催促下,機械地重複著那些動作,郭主任用小竹竿抽打著她們的屁股,催促著:快點,快點,薄撒,均勻,宋春花,你睡著了吧?大個子鄒,你想把機器噎死?……室外星光燦燦室內塵絨彌漫。起初我還感到鼻孔發癢,直打噴嚏,現在我連噴嚏都打不動了。我們再也不敢停止手腳的運動了,而且事情正在起變化,感情正在起變化,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肢體的疼痛和疲倦消逝了,感覺遲鈍,偉大的麻木狀態開始。這時候人的思維十分節約,我不知道我的李大哥如何,我隻知道我自己的腦袋裏隻有黃豆粒那麼大小一塊明亮的地方,其他的部分都混混沌沌,處於半休眠狀態。就是在那一點黃豆大小的明亮裏,裝著一隻竹編的大簍子,一根大杠子和又白又硬又涼絲毫也不鬆軟也不溫暖的像毒蛇一樣無情地糾纏在一起的棉花。直到十幾年後的今天,一想起棉花,立刻便有那又白又硬又涼的感覺像蛇一樣爬進我的腦海,使我萬分地驚悚。
郭麻子吹響下班哨子時,紅色的霞已經滿了天。柴油機工孫師傅熄了機器,天地間突然安靜,這安靜產生了巨大的壓力,壓迫著每個人的耳膜,肉體,甚至是靈魂。我的耳朵嗡嗡地響著,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喪失了原來的模樣。霞光怎麼會是這樣?晨風怎麼會是這樣?路麵上的石塊為什麼會是這樣?
我們哥兒倆扔掉大簍子,栽到垛旁淩亂冰涼的棉花上,我想應該說一句:“同誌們,永別啦!”然後悲壯地合上眼睛。
方碧玉毫不客氣地踢著我的屁股:
“馬成功,起來,起來,這樣睡下去是要落病的!”
“李誌高,老李,起來,起來,這樣睡下去是要落病的!”
“李誌高,老李,起來,起來,回宿舍去睡!”
我們在愛的催動下,拚著最後一絲力氣,回到了宿舍,爬上我的三層鋪,如同攀登珠穆朗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