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1 / 3)

我們的父親在拿到離休後的第一筆離休工資時,曾經用手指彈著那一疊鈔票,既相信又不相信地說,沒想到我這一輩子就剩下這些東西了。他的一個孫子馬上說,他這樣子可以說是彈冠相慶。我們的父親當時臉色還很平靜。

道路上的轎車因為沙河大橋勝利擴寬跑得更歡了。特別是那些桑塔納、奧迪與紅旗牌,真的成了小妹的女兒所說的準備越冬的黑小白兔。老十一這類私人是不會用這些車的,不算紫貂開的那輛白色廣州本田,他還有一台紅色淩誌,一台黑色奔馳,以及一台出廠編號在前一百位的寶石藍別克。當年看到大華布廠老板的福特轎車時,老十一就自我進行教育,鼓勵自己在將來擁有多台比福特轎車還好的轎車。我實在想不出,當我們的父親曉得老十一擁有如此多的轎車後會如何想如何做。所以我再次拒絕了老十一用車送我們全家回縣裏的好意。老十一居然還想弄一台老式的雪弗萊轎車送給我們的父親,幫助我們的父親了卻這輩子最初的心願。我如實地對他說,這主意肯定來自骨子裏的惡毒。

在家裏,我們的父親是最受孩子們歡迎的人。

母親對這一點絕對想不通,這也代表著我們的觀點。

我們的父親從來就不興帶上孩子們四處摸魚捉鳥挖沙坑打水漂,然而,這些驕縱的獨生子女,隻要一回家便像眾星捧月一樣圍繞著我們的父親,並將他說的所有的話視為聖旨。回縣裏的公共汽車在路上拋了兩次錨,硬是將三個半小時的路程走成十個小時。我們剛到家,屋後的河灘上就開始有組織地放起了焰火。對我們這個小家的歡迎儀式還沒進行完,孩子們便一窩蜂地湧到屋後的陽台上,對著那些衝天而起的絢麗火花又蹦又跳。不知是誰無意中提起,縣裏為這場焰火晚會花了十五萬,我們的父親就叫陽台上的孩子們進屋來。他沒有說不讓孩子們看焰火,孩子們雖然有些拖拖拉拉但還是聽了他的。

家裏的女人在一旁感歎,能夠征服孩子的男人就可以征服世界。

我們的父親聽到這話後,一個人鑽進臥室裏。隔著門可以聽到他在與人通電話。打電話的聲音一消失,臥室裏又響起《美國之音》的廣播聲。那種怪聲怪氣的漢語,使歡慶的夜晚彌漫起一股濃濃的蒼涼。

我們父親生日來臨的早上,母親搶著接起忽然響鈴的電話。

母親說給電話那邊的聲音裏有著隱隱的敵意。

她說老劉也一直在掛念著你,歡迎你有空到家裏來看看。

母親放下電話,愣了一陣才說,這個人讓她從黑發人等成白發人了。

母親這樣說很容易讓人以為她有一個從前的戀人,然而這個電話是羅甜打來的。

母親裝作大度地說,她真為我們的父親可惜,這麼有意義的祝福電話沒有親自接著。

在我們尋找父親的時候,老十八興衝衝地闖進院門。他揮舞著一卷發黃的紙物,像是撿著了寶貝。老十八直嚷嚷,一切都是天意,老天爺要在這個時候給我們父親的生日送來一件寶物。老十八曾經帶人找遍老劉家垸的裏裏外外,就是沒想到存放在自家閣樓的那堆破爛中,竟然就藏著千呼萬喚也不肯出來的家譜。

我們的父親一大早就去了王伯伯家。

十八個年紀相仿的老人,聚在一起默默地看著電視裏反複播放的盛大場麵。

他們的身子微微在顫抖,像笑又像哭。

我們的父親與十七個老人是在電視裏出現身著紅裝的女民兵方陣時分散出門的。他們在王伯伯的指揮下,儼然一副先遊擊,後合圍,先聲東,後擊西的架勢。我們的父親到達縣裏要員們經常出沒的那家賓館時,許多人正在裏麵舉辦一個與“大老板”相關的祝賀宴會。我們的父親和王伯伯等十二人組成主力,繞過由紅旗轎車領頭的各式轎車,埋伏在賓館的後門。當另外五個老人從正門闖進去時,“大老板”想從後門溜走,被他們逮了個正著。五十年前的二月二十日拂曉,王伯伯端著機槍殺入這座縣城時,也是采用這種戰法。老人們不無揶揄地說,這個縣的光榮曆史全讓你們包進紅包裏了。十八位離休下來的老人將縣裏許多有頭有臉的人堵在賓館裏,他們個個都很冷靜,無人追究誰在為如此盛大的宴席付錢,如此多的紅包錢由誰掏。我們的父親又一次將從前的記憶回放到現實,他問後院放著的幾十台福特和雪弗萊都是誰的?哪一台是私人出錢買的?是誰給了你們這麼大的膽?連老東西們的離休工資都敢不發,那些下崗工人的死活不就更敢置之度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