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在心口難開
初中,我念台北大同中學的夜間部,每天都要去福利社吃晚餐。
福利社裏的“熱食”,是由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生掌勺,大大的鍋子裏溢著甜不辣、油豆腐、白蘿卜和豬血糕。由於是手工製作,每塊都不一樣大。
奇怪的是,我付同樣的錢,碗裏盛的卻比別人的小一號。觀察了好一陣子,才得到個結論,因為我沒跟那小師傅“對罵”。
“X!油豆腐兩塊!”隻見同學把錢遞過去,再罵一句:“X!要大的喲!”
便見那小師傅一邊“XXX”地罵回來,一邊把勺子深深地探向鍋中,撈出一塊特大的扔進碗裏,再連著X幾個“三字經”,遞出來。
我後來也學會了罵,果然愈罵愈熟,愈罵愈“哥們”,碗裏的甜不辣也愈大塊。
多年來,我常想:為什麼要互相把對方或別人的娘罵了幾遍之後,才能表示親近?
為什麼當中國人罵三字經的時候,十之八九不是在罵人,而是在表達一種豪情,甚或說一種親近?
何止對外人,連對孩子都一樣。我的一個朋友說:“我小時候,遠遠看到爸爸回家了,就好像老鼠見到貓,趕快躲,一點兒都沒覺得爸爸疼愛我。”
那朋友滿臉不平地說:“連他疼我的時候也要罵,先罵一句,再拉過來狠狠拍一拍,再抓抓頭、拔拔頭發,就表示他疼愛了。”
最近接到一位馬來西亞女孩子的來信,提到她母親的愛,也有一樣的感歎:
媽媽從來不愛我,從小她就打我,用很惡毒的話罵我,她甚至詛咒我“去衝早涼”,意思是叫我“去死”。直到有一天,我得了顏麵神經麻痹,才發現沒多久,她就瘦了一大圈。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她偷偷地關心我、愛我。
另一個女孩則對我說:“我的父母早離婚了,是我媽媽跑掉了。我很恨我媽媽,從小恨到大,但是現在我不恨了,我同情她。因為這十幾年來,我爸爸根本沒愛過我,他好像沒有愛,也可以說沒有能力愛,怪不得媽媽會跑掉。有一天,我也要跑掉。”
“他不是不愛,隻是不願表現得太明顯。”我安慰那女孩子,“這是許多中國父母的特性,可能在他們小時候,你的祖父母就是用這種含蓄的方式對待他們的,所以他們學到的是隱藏,而不是表現。”
“我爸爸是很隱藏。”一個女學生最近對我說,“您那天為伊甸義賣簽名,我跑來台北。真不巧,我爸爸卻跑去新竹找我。他不說沒找到我很失望,隻講他是去新竹辦事,順道看看我。”
女學生笑笑:“我爸爸就是這樣,想我,也不打個電話,就自己跑來,每回都說是順路,每回我問媽媽,都知道他是專程來……”
或許因為父母的含蓄,孩子們也變得隱藏了。我的一位老同學說得很傳神:“我和我老婆一天到晚兩岸跑來跑去,隻好把孩子放到寄宿學校,隔好幾個月才能去看他一次。每次去,他都沒什麼話說,隻笑笑、點頭,說一切都好。”老同學苦笑了一下,“可是每次我公司的職員去看他,一見到那些叔叔、阿姨,孩子就抱著痛哭。”
更可悲的,是這種隱藏的情感,也帶入了夫妻之間,尤其是那些中年夫妻。少年的激情冷卻了,孩子一個個飛走了,兩口子大眼瞪小眼,居然拾不回往日情懷。
“有一天看我老婆在炒菜,夏天,廚房小,油煙大,人還烤著,好心疼地走過去,站在門邊看我老婆。她卻對我吼,叫我別搗亂,我偷偷過去,從後麵親她一下,她又罵‘一臉油、一臉汗,親什麼親?’”一個五十歲的老男人攤攤手,“這叫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又歎口氣,“人過中年,想愛也愛不上了。”
不知為什麼,最近我眼前常浮起一位女學生說的畫麵。
那是一個很優秀的女學生,已經年過四十,因為身體不好,沒結婚。
她曾經幽幽地對我說:“那時我住醫院,爸爸也生病,住進醫院,但在不同樓。有一天,爸爸下樓來看我,他沒說什麼,隻是牽著我的手,帶我出去吃冰。不久後,爸爸就死了。”女學生說:“爸爸帶我去吃冰耶!爸爸帶我去吃冰耶!”
她說了許多次,隔兩年還在重複那句話“爸爸帶我去吃冰。”
她說的時候,好像變成了一個孩子,讓我仿佛見到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牽著中年女兒的手,去吃冰。
多麼可愛的父親,多麼溫馨的畫麵。中國人的愛又是多麼的含蓄,藏在這小小的動作之間。
誰說男人得意時會拋棄糟糠之妻?
我告訴你們男生,
女人如果比男人得意時,
她拋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