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錯都是為了愛22(1 / 1)

噓!請讓我靜靜地走

去年中秋節的第二天,跟朋友約好打球,路上覺得眼前的東西亮亮的,過去的經驗告訴我——可能要病。

果然網球才打不久,肚子就痛,強忍著打了幾局,實在受不了,隻好請朋友把我送回家。

衝進屋子,鎖進廁所,就崩潰似的瀉肚子。起先隻是瀉,接著吐。吃了止吐藥下去,馬上又吐出來。試著坐進熱水的浴缸裏,還是止不住。

就這樣,持續了幾個小時,皮膚上的血管全凹陷了下去,眼前白茫茫的,要暈倒。

已經沒辦法移動,隻好叫了救護車。才十分鍾,督察、醫生、救護車全到了。

裏裏外外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和對講機的呼叫。

我被抬上了擔架,轉出臥室,進入客廳,太太扶著擔架,女兒跟在後麵,臨出大門,看見九十歲的老母正守在門口。

她臉上居然沒有一絲驚恐,隻是一個字、一個字,用很堅毅的語氣對我說:“你去吧!家裏有我,你放心。”

車子嗚啦嗚啦地開到醫院,先抽這個、驗那個,再插上管子打點滴。

家庭醫生和鄰居都來了,站在床邊跟妻子討論病情。不知為什麼,胃裏亂,心也亂,覺得周遭一點點聲音都使我不安,即使是人們的慰問與小聲地交談。

那一刻,我隻想靜靜的,忍著痛苦,麵對自己、麵對生命。

記得不久前,看過一部瑞典的電影《Sofie》,描寫住在瑞典的一家猶太人。

經曆了困頓、流離、數十年的苦難,一個病重的猶太老人走進客廳,盯著逝去妻子的畫像,再回到自己的臥房。

孩子來到床邊,說了幾句安慰的話。

老人顫抖地示意,請大家出去:“我想一個人,因為如果親人在場,舍不得,我的靈魂不會快樂。”

大家在門外守著,再進去時,老人已經死了。

看電影時,我就猜想:猶太人是不是有這種習俗,寧願一個人麵對死亡。他們也像佛教徒一樣,認為親人的哭喊,隻會使死者舍不得離開,造成靈魂不安,而無法“平安往生”?

接著看《愛因斯坦傳》,寫父親在意大利病危,愛因斯坦由瑞士趕去。

父親隻跟他見見麵,談了幾句,就一個人關在臥房,等愛因斯坦再進去探視,父親已經死了。

愛因斯坦是猶太人,他的父親也用了同樣的方法,麵對死亡。

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我有了很深的感觸。

死亡與病痛都是別人無法取代的,隻能由死者和病者自己去麵對。

當病況尚佳,醫生、家人的幾句安慰,還能喚起一些生機,使“躺著的人”露出些笑容。

但是,當有一刻,藥石罔效,大限將至,就隻有由著那重病的人,獨自麵對死亡。

死是“大痛”,在那大痛時,自己忍痛都辦不到了,哪還有心情聽別人的言語。

死是“大限”,在死的另一端,是誰也不知道的“另一個世界”。就如同被推下懸崖的人,有誰還能回顧?

我開始懷疑,在將死者的身邊誦經、祝禱,會使死者“心安”,還是反而造成“心亂”。最起碼,我在重病時,寧願有個獨自安靜的環境,讓我能麵對自己、麵對生死。

當我們總是要病人“靜養”的時候,是不是也應該讓他“靜死”——

安安靜靜地死去。

從那次大病到今天,已經半年了。

不知為什麼,我心中常浮起兩個畫麵。

一個是妻子在床邊對我說:“孩子沒害怕,已經睡了。”

一個是老母站在門邊說的:“你去吧!家裏有我,你放心。”

最近在報上看到一篇短文,很感動。

短文寫一位老父病危,大家圍在四周哭泣的時候,其中一個兒子突然說:“爸爸!謝謝您的養育之恩。”

我想,當有一天,我將“永遠地離開”。我隻想聽見家人對我說兩句話——

爸爸,謝謝您的養育之恩!

好好走吧!家裏的一切,請你放心。

前一句話,肯定了我的存在;後一句話,讓我沒有牽掛。

然後,就請安靜——

噓!不要哭、不要怕!隻輕輕地揮手,讓我靜靜地起程,在另一個國度等你們相聚。

如果有悔,想想,再來一次,隻怕還一樣。

如果有恨,想想,那恨的人與事也將隨著我們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