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不再失落
學生
深夜,在紐約接到一位聽障女孩子的信。
信上隻是用簽字筆寫著寥寥幾個大字:
老師,我沒考上,心情很亂。
趕緊傳真過去,教她一切要想得開。考不好,明年可以再試。而且有那麼好的文采,好好寫文章,將來一定可以成為名作家……接著,焦慮地盼她回信,也想打電話給女孩的母親,問問“小女生”的情況。
對於一個到高三卻突然失聰的孩子,這考試的失敗,會是多大的打擊。
我想到第一次,那母親帶著女兒來找我,眼睛裏露出的憂傷,但我現在能跟她說些什麼呢?
正猶豫,女孩子居然傳真來了,語氣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變:
老師,是我哥哥看榜看錯了。我考上第一誌願了,我好高興哦!
我也好高興,立刻寫了賀函傳過去。
“嘟”的一聲後,傳真機開始動,我的眼前則浮現出一個快樂的麵龐,亮亮的、笑笑的。
但是,我也知道,恐怕從現在開始,就不容易再接到她的信了。也可能起初還有一兩封,然後就失去了音訊。
多年來,每到聯考將近,總會接到許多小讀者求援的電話,也有家長陪著,遠遠從中南部北上,來當麵谘商的。
大學聯考,好像北方深秋的天氣,把一年來的心病都逼出來了。親子的代溝、手足的摩擦、朋友的失和,甚至隻是一點兒芝麻大的小事,都能成為小女生、小男生厭世的原因。
於是忙著回信、忙著約見。隻是每次握握手、拍拍肩膀,隨“他們”出門,雖然他們的笑容像是輕鬆多了,但是背影和腳步,還是那麼沉重。
高考,畢竟橫在眼前,要他們自己去麵對啊!
而後,發榜了,有悲,有喜。悲的,又是一年通訊;喜的,便逐漸失去消息。
隻在年節賀卡上知道,他們都參加了社團,有了親密的朋友、出國的理想和許多已經實現的夢想。
他們都走遠了,我還站在這兒。
我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母親
九十歲的老母,最近問八歲的孫女:“你愛不愛奶奶,奶奶死了,你會不會想奶奶?會不會哭?”
每次聽她這麼問,心裏就怪怪的。覺得老人家為什麼要問這樣的問題,又教小孩怎麼答?
倒是有位朋友,對他老母有著相反的想法。
“我娘原來跟我弟弟在美國,總在電話裏哭,說好想我。所以把她接來台北,跟我住。”朋友說,“可是,有一天我從辦公室打電話回家問候她,她居然調頭打麻將,匆匆忙忙掛了我的電話。”歎了口氣,“那時候哭,非要我接她回來不可,現在卻連三句話,都懶得跟我說,她怎不想想,我在辦公室多忙,還打電話關心她?”
“你應該為她高興啊!”我說,“她找到了牌搭子,不寂寞了,不再需要你。”
“但是,我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女兒
從小學一年級起,女兒就天天寫英文日記。當然,寫的都是我知道的事,譬如寵物螳螂的生活、她的生日、全家的旅行和來訪的朋友。
二年級時,她的中文進步了,就中英文混著寫,遇上不會寫的中文字,則用英文拚。我常在她寫完之後,立刻看一遍,把那些她不會寫的中文注在旁邊。
這時的日記內容也進步了,不但寫得較長,而且觀察得較細,譬如家裏的浴室施工,到了結賬的日子,工人竟然得參考小丫頭的日記,計算他們的“工時”。
但是,就在前兩天,她跟媽媽去書店,帶回一本新的日記本。
花花的封麵,鮮豔得像一冊日本少女漫畫書。
“這是日記本嗎?”我說,“不像。”
“當然像。”女兒一把搶過去,“我同學都用這種,上麵有鎖的。”說著,從口袋裏掏出個小鎖,還有兩把小鑰匙。我才注意到,那日記上果然伸出個金屬環,顯然是用來掛鎖的。
“何必用鎖呢?”我笑笑,“你又沒什麼秘密。”
小丫頭居然一下子轉過身去說:“我當然有秘密。”說著,便聽見“喀”一聲,把日記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