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萬泉河水清又清,這是民謠裏唱的。我們海島第二大河萬泉河水天上來,它像一條巨大的蟒蛇,穿山越嶺,向東而來,直奔南海。萬泉河入海口處,那裏江麵寬闊,波濤滾滾,因河水長年衝積,這裏形成了一條狹長的沙灘,漁民都叫它玉帶灘。玉帶灘裏拐,就是天然的港灣。久而久之,又成了漁民聚散之地,世稱博鼇港。博鼇港向上逆流而走,沒幾裏路,隻見兩岸椰樹連綿聳立,遙遙相對,村莊疊映而出。河的南邊,有一個古村叫坡盈村,村民基本姓何,全是宋朝移民後裔。據說何氏家族的祖上是南宋福建莆田人,叫何仁德,進士出身,授應天府尹,因得罪奸臣,被貶斥雷州任太守兼瓊州巡按。後攜妻抱子,渡海入瓊,不知何故,漂到了萬泉河邊紮根。 數百年的曆史,全都被海上的腥風血雨搜刮無剩,留給我們這些不肖子孫的,僅僅是正史裏的蛛絲馬跡,與民間的種種傳說。台風年年敲打,從遙遠的海上卷著巨大的風浪,撲過玉帶灘,洶湧席卷,如鬼打神鞭,天昏地暗。
如果命運不濟,漁民們會撞上強悍的“鐵風”,風力十二級以上,所到之處,漁船,椰樹,村莊,一概任它摧殘。可坡盈村的老人活了大半輩子,都沒遇到幾次鐵風。在他們的記憶裏,比鐵風更猛烈的,是從兩眼蒼茫的海上漂來的海盜。海盜三五成群,屈指數來,最能燒殺****的有三窩:一窩來自雷州北島,被稱為“海北盜”;一窩來自本島西部的儋耳縣,島人稱它為“儋耳賊”。一窩長年輾轉於南洋各地,來去無蹤,不知所處,漁民稱它為“南洋盜。”他們四海為家,就像陸上的蝗蟲,隻要船隊所到之處,必定夷成一片狼藉。坡盈村曾經數次遭受海盜攻擊,他們就像海上的台風,總是出其不意,半夜偷襲,但從不戀戰,見勢不妙,必即刻開船走人。 穿越蒼茫時空,故事開端就停在了那一刻:光緒二十年,陰曆八月十三的深夜。 月色空蒙,從河麵吹來的風,把天上的雲吹得疾飛亂走,吹得何家大院那喜字燈籠搖搖晃晃,吹得後院裏的樹刷刷刷作響。整個坡盈村就像熟睡的孩子,沉靜極了,連狗吠的聲音都沒有。
風過樹梢,樹上就傳出了數聲“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的聲音。那是鷓鴣的叫音,此鳥多在濕地,雜草,灌木叢中棲居,大半夜跑到樹上,撞邪了。月光浮動的空中,一條影子從樹上吱吱吱地滑下。這種爬樹的伎倆,能躲得過人的耳朵,肯定逃不掉狗敏銳的嗅覺,然而何家院子一點聲響也沒有。不是狗失職了,而是兩天前何家那兩條碩大的公狗,有一條莫名的失蹤了,一條不知道吃了什麼東西,吐著白泡沫死掉,被拖到村外的萬泉河扔了。 何家院子極大,典型的瓊州府殷實之家,前有庭後有院,前屋後簷都掛滿了喜氣燈籠,東邊是一排瓦蓋廂房,主要貯藏糧食和幹柴稻草。兩間十五格瓦房大屋,都是傳統民居,中間是廳堂,左右為房。廳堂前中,即為供閣,上麵供奉著諸位祖先,沒有神牌,列祖列宗都擠在一張紅紙上,貼在“供閣”正中。供閣下方,即為正方形的供桌,逢年過節,生死同慶,過年擺雞,端午擺粽子,婚慶擺豬頭。這時,又有數個影子仿佛是從地下冒出來似的,腳法極好,無聲無息翻過圍牆,落到了院子中間。
他們全都蒙著臉,夜行衣打扮,手握鋼刀,借著灰蒙的月光,他們互相點了個頭,迅速分成兩撥人包抄何家祖屋。緊接著,從樹上滑下來的那個黑衣匪徒,衝到東邊的稻草房,呼的點起了一把火,火光竄得很快,不一會兒,廂房就被燒了個屁煙滾滾。 那天晚上,是我的老祖宗何牧人成親的大喜日子,他娶的是萬泉河對岸北坡村的陳家女子。何牧人年方二十一,新娘子年二十二,人稱萬泉河一枝花。麵對院子那突如其來的鬼影,何家上下渾然不知,他們喜氣洋洋地鬧了一整天,又在床上折騰了大半夜,或許是太累了,就這樣沉沉地睡去了。何牧人記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夢見一群饑餓野豬衝進何家院子,在後院的花果園裏拱著果樹。突然聽見嘣的一聲,不知哪裏來的一聲火銃槍響,打在一頭野豬的屁股上。他突的醒了,揉揉眼睛,如墜雲霧,糊塗不清。坡盈村外,萬泉河邊,野鳥滿天飛,唯獨沒見過野豬,新婚大吉大利之日,怎麼突然有野豬衝進何家院子了? 何牧人在床上傻傻發愣。他抬頭望著窗戶,猛的看見一團紅焰在窗隙裏跳躍,一股不祥的念頭閃上腦門,蹦的一個箭步跳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