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2 / 3)

日本戰俘鬆山槐多也一直跟著後方醫院活動,目前他快要成為一名外科醫生了。他穿著八路軍的軍裝,身係白圍裙,挨家串戶地為八路軍傷員打針換藥,看上去和八路軍沒什麼區別。村民們大都不知道他是個日本人。關於他的去留,上級找他談過幾次話,鬆山槐多表示他決心要留在後方醫院。他工作積極,對人和藹,和大家相處得很友好。他平時少言寡語,和有備單獨相處時,話才多起來。他喜歡操著他所掌握的漢語,和有備無拘無束地交談,隻在取燈犧牲以後,他才遠離了有備許多天。那時他不敢再接近有備,他知道他的同胞抓住有備的姑姑都幹了些什麼。那些日子有備對槐多也變了態度,他沉著臉,看見槐多隻當沒看見。鬆山槐多很苦惱,後來他終於想出辦法改變了他和有備的關係。一天早上,有備睡覺醒來,發現枕頭邊上有一張紙,他一看便知這是槐多本子上的紙。有備拿起紙來看,紙上是一幅畫,畫個日本兵跪在地上,脊背上寫著鬆山槐多,畫旁還有標題,標題是:“日本人認罪圖”。有備拿了這張畫去找槐多,槐多對他說,紙上的鬆山槐多並不隻是槐多一個人,他代表全日本,總有一天日本會向中國認罪的。

有備原諒了槐多。他對槐多說:“你不要躲著我了,我想清楚了,我對日本人的仇不會記在你的身上。現在全世界都在為我取燈姑報仇呢。”

槐多哭了。

這天上午,有備和槐多為一個傷員換完藥往回走,不知不覺走到村外的梨樹趟子裏。代安村正處兆州梨區,村子被梨樹包圍著。這裏的梨屬兆州的上好品種雪花梨,聽代安人說,哪棵梨樹都有幾百年。正值七月,梨隻待成熟,槐多和有備不斷用手扒開擋住他們去路的樹枝朝梨園深處走。槐多問有備:“有備,你說現在是我帶著你走,還是你帶著我走?我是個日本戰俘,你是個八路軍。”有備說:“依我說,都可以。我是八路軍,可你的歲數比我大呀。”槐多笑了,說:“你的回答是很機智的。”他們走到梨樹趟子深處,就著一塊細砂土坐了下來,梨們齊著他們眼睛,槐多伸手托住一個青梨說:“那時候,我們麵前要是有個青梨就好了。”槐多一說那時候,有備就知道他說的是戰前,“那時候”是指他的一次旅行。槐多去東京學美術以前,在屬於長野縣的信州念中學,家裏還有當農民的父母和一個妹妹。父母努力培養著槐多,希望他能成為一個公司職員。槐多也希望按照父母的意願考取大學,報答父母的厚愛。可是中學裏有一位姓加藤的老師卻把他帶上了學習藝術的道路。為了培養槐多對美術的興趣,加藤不辭辛苦,經常自己出資讚助槐多到各地去看美術展覽。有一次他們在京都看一個叫“二科會”的法國畫展,就在這個展覽會上加藤老師還為槐多買了一本德富蘆花著的《自然與人生》的書,這是一本描寫法國畫家柯羅的書。一次畫展一本書,終於使槐多下定決心去考東京美術專科學校了。有了決心,接下來便是在這種決心鼓動下的旅行。加藤老師是決心要讓他的學生認識日本的山川之美的。加藤又邀請了兩個學生,他們一行四人由加藤老師帶著,在一個假期走遍了長野的山山水水。他們的同學中還有一位女生,這給他們的旅行增添了浪漫。他們一路走著、畫著,大自然,、友誼和愛情常使槐多激動得不能自製。說到愛情,槐多總要解釋一句:“其實我那叫什麼愛情,隻不過是對那位女生的傾慕罷了。我傾慕人家,可人家並不傾慕我。我看見人家心就跳,可人家就知道為我們燒水做飯,飯熟了就喊:‘喂,我說槐多,你不吃呀?’那是我正在山上看著她發楞。”有備說:“正在傾慕?”槐多說:“正在傾慕。”自此有備腦子裏便多了一個形容詞叫傾慕。

“其實飯也沒什麼好的,也就是農民的飯食,煮蘿卜。”槐多說。他手托眼前的青梨,又想起了那次的旅行。是啊,那次要是有個梨該多好。有備也替槐多想。槐多說:“其實蘿卜在我們那一帶算是最好的食品了。”他說,每逢他放假回家,母親也是早早煮好一鍋蘿卜等他回來。

聽見槐多說蘿卜,有備插話說,他爺爺就喜歡種蘿卜,可他奶奶說,爺爺總也種不成。槐多沒有詢問有備的爺爺種蘿卜的事,因為他又想起了他們那裏的芥末。他對有備說,他們那裏除了蘿卜還有芥末。離他們村子不遠有個地方叫穗高町,專門種植芥末,穗高町的芥末全日本有名。槐多問有備兆州有沒有芥末,有備說,兆州也有芥末,長得和油菜差不多。待芥末開了花打了籽,把籽軋成末,就是芥末粉。槐多說,穗高町的芥末不這樣,不吃籽,專吃根,把根軋成芥末醬。你到穗高町去參觀,農民做的芥末醬可以隨便品嚐。“好吃呀!”槐多說。

槐多給有備講蘿卜和芥末,每次都能講出聯係著蘿卜和芥末的許多故事。故事把有備帶到一個個不可知的神秘地方,就像槐多的美術學校一樣神秘:畫室總連著天窗和模特兒,教具總連著阿波羅和雙麵女神。蘿卜和芥末總連著日本的山川和槐多的“傾慕”。

槐多的話題大半都結束在他的應征入伍,當時他是東京美術學校西畫科三年級的學生。他有一副叫《靜》的作品畫了長野縣的黑姬山,剛剛參加完學校的年展,他便應征入伍了。他們從神戶上船向中國開拔時,加藤老師到港口來送行,還不忘送給他兩個速寫本。他傾慕過的那個女生也來了,她沒有學美術,現在她已是加藤夫人。原來在那次旅行中她傾慕的是她的老師加藤。可槐多一點也沒有忌恨加藤和那個女生,他對有備說:“自作多情的事是常有的。”

槐多的描述,有備並不是都懂,但槐多還是像麵對大人一樣向有備傾訴。他手托著兆州的青梨,又給有備講了些旅行、蘿卜和芥末。天近中午時,他們才回村,在村口碰見了西貝時令。

槐多不認識西貝時令,西貝時令卻認識他,敵工部早就注意過這個日本人了。時令的眼光先在槐多身上掃了一下,就轉向有備說:“鄰家,你看巧不巧,我正找你們哪。”

有備立正似的衝時令站著。他和時令雖然是鄰居,但歲數相差太大,平時相互少言語,現在時令突然一叫他“鄰家”,他還是有幾分拘束。他立著正說:“時令叔,你找我?”時令的眼光又從有備轉向槐多說:“找你也找他。”槐多和有備都覺出事情有些奇怪,正在不知如何答對,時令又說:“走吧,有備先帶我去找孟院長吧,孟院長會把以後的事告訴鬆山槐多同……先……”時令想對槐多稱同誌,又想稱先生,卻半途而止。

槐多一個人回住處,有備領著時令去找孟院長。時令一邊走著,和有備拉家常似的說:“要不是在村口碰見你,找孟院長還不好找哩。代安這麼大,有咱笨花村五六個大。先前我隻從據點跟前走過,沒進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