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3 / 3)

接著上場的是王滿倉的媳婦桂香。桂香是一個先前唱旦角的男人飾演,這是一位身材偏高的男人,長鼻子大臉,脖子上且有明顯的喉結。他頭上綁著簾子般的短發,隻用條手巾包住頭頂。他身穿紅襖綠褲,邁著旦角的碎步走到台前。這桂香一亮相,觀眾便爆出了無休無止的大笑,他們笑著議論著桂香的長相。有的說:“這媳婦長相可不強,王滿倉該休了他。”有的說:“她先前穿戲裝可不這樣,生是著身衣裳不‘托’人。”桂香在一片議論聲中還是扭搭一陣,曲腿坐在一架紡車前。她是要紡棉花的,她搖著紡車念著定場詩:

奴家今年整十八,

自幼生長在貧家。

政府號召大生產,

一家吃穿不缺乏。

定場詩過後又是自我介紹式的道白,道白過後是一大段唱。她唱道:“告一告紡車緊一緊弦,手搖那個紡車嗡啊嗡的圓……”她唱了生產自救的好處,有唱了丈夫王滿倉的參軍,也唱了抗戰勝利後她盼夫歸來的心情。

笨花人喜歡聽唱,向文成編劇考慮到笨花人的欣賞習慣,也盡量使用笨花人的語言編寫。果然,桂香的唱給觀眾帶來了享受,一時間他們忘記了桂香的長相,還紛紛隨著桂香的調門兒哼起來。

尹率真在台下對向文成說:“沒想到這才是鄉親們喜聞樂見的東西,看起來簡單,可是你能編到他們新裏去。”向文成看不見台上演員的表演,隻分析著演員演唱中的差錯。

王滿倉又上場了,他鬼祟著不敢“進家”,躲在“門口”又忍不住要笑。台下觀眾就喊:“假裝的假裝的!”就在觀眾的一片“假裝”聲中,正要出門的桂香發現了丈夫,覺出他行蹤的可疑,便開始了對丈夫的盤問。這是一段桂香和王滿倉問答式的對唱:媳婦窮追不舍地問他是怎麼還家的,王滿倉東遮西掩地做著回答……這當是全劇中的一個高潮了,台下變得鴉雀無聲。當桂香發覺丈夫原來是開小差還家的,才氣憤萬千地以“哭腔”開頭唱道:“我把(罵)你這不爭氣的人哪……”接下來的唱腔是一段說教式的“跺板”,大意是我桂香命好苦,當閨女時看你濃眉大眼一表人才甚明事理,後來又參軍抗日,原來我錯看你呀!現如今舉國上下都在歡慶勝利,偏偏你卻當了逃兵,你還有什麼臉麵麵對有鄉親……戲演到這裏,桂香竟站在台口問起觀眾:“老鄉們,大家說,對這個敗類該怎麼辦哪?”台下亂了營,有人說:“把他綁起來送回去!”有人說:“桂香桂香踹他,先踹他兩腳!”更有甚者喊道:“槍斃!”

尹率真納悶兒起來,問向文成這場麵是事先編好的嗎?向文成笑著說,這都屬於演員的自作主張,自作主張鬧出來的樂子。連他都想不到還有這“出”。任他們鬧吧,怎麼高興就怎麼鬧吧。

王滿倉在台上也衝觀眾發了話,他說:“各位鄉親,不用踹,不用斃,我是隻此一回,下次誰願意演這個沒骨氣的東西就替了我吧。”

台上的戲又言歸正傳:桂香的哭訴招來了她的公婆和眾鄉親,他們也七嘴八舌地指責起王滿倉,衝他身著胳膊好一陣“數叨”。最後,王滿倉迫於壓力,終於說出了實情。眾人卻不信,這時他才從懷裏掏出了自己的立功喜報,原來他是個抗日功臣。隨後他的父母也舉出了家裏的光榮牌,台上終於出現了皆大歡喜的場麵。

喝號本是男人的事,看戲則不分男女。女人們站在最後,靠著牆根兒,靠著樹,看著,也不少議論。今天大花瓣兒也在看戲她奓著一頭花白頭發不聲不響的卻看出了問題。她叫過茂盛說:“茂盛你看,桂香頭上可不該蒙這種手巾,這是日本人賣的那種。”她想到先前小襖子就蒙這種手巾。茂盛就仔細往台上瞅,也看見了手巾上那一行英文字:Goodmorning。大花瓣兒和茂盛都不知道這些外文字怎麼念,可他們知道這手巾是日本貨。他們都覺得這是戲班的疏忽,心說,向文成看不見,你們怎麼也看不見?

《光榮牌》演完了,尹率真也才為台上台下鬆了一口氣。他對向文成說:“剛才我還真為王滿倉捏了一把汗,真要有人上台打他一頓可怎麼辦?”向文成說:“真有人上台鬧騰,就成了活報劇,也不賴。”

戲演完了,該喝號了。年輕人隻知道沒完沒了地為王滿倉和桂香起哄,老人們等的可是喝號這時刻。喝號人是甘子明,他是區長,又是笨花人。甘子明早就叫奔兒樓把老人們的號寫在了一張大紅紙上,並有一行大標題:“一九四五年笨花村老人尊號一覽表”。甘子明借著台上的桌圍椅披,把紅紙展開鋪在桌上,音調抑揚頓挫地念起來。他把每位老人的每個號都準確無誤、清楚明白地送進老人的耳朵裏。坐在台下的人,聽著那些由小名對應出的妙趣橫生的尊號,拍著手,叫著好。

並不是所有人對自己的尊號都十分滿意,他們把自己的號和別人的號作著對比,“攀也”著。但是,畢竟滿意的居多。西貝牛對自己的尊號最為滿意,他對甘巴巴說:“看我這體麵勁兒,叫了一輩子大糞牛,現在是老肥。文成和我到底是鄰家。”哪知甘巴巴也對西貝牛誇耀著自己的號說:“我哪,號老香,從今往後我就不臭了。”

甘子明為鄉親喝完號,又告訴大夥兒,這張一覽表將貼在茂盛店的大門上,有不明之處還可以再去細看。見人們情緒高漲,他就又打趣說:“光聽音兒也不行,還得看看自己那個字,得知道這‘肥’怎麼寫,‘香’又怎麼寫呀!”

最後當是尹率真致祝辭了。他走上台去,顯得有些激動地說:“笨花的鄉親們,我向你們道喜了!今天,這才是雙喜臨門呢,這一喜……”

這時,突然有槍聲傳來。這槍聲就近在咫尺,響在人後,眾鄉親都回頭往後看,卻不知發生了什麼。當他們再回過頭來看台上時,台上已經不見了尹率真。有著戰地救護經驗的有備,最先反應過來。他幾個大步奔上台去,佟繼臣也緊跟上來。尹率真的確倒在了台上。有備扶起尹率真,他看見他頭部正在流血,額骨上有個彈孔,子彈又從枕骨裏穿了出來……

時令的注意力卻一直在台下,他判斷這是有人打黑槍。他和幾個民兵迅速穿出人群到四周尋找,在茂盛店喂牲口的廈子裏,時令找到一枚子彈殼。這是一顆七九子彈,時令分析這子彈是被一種叫“獨撅”的土造手槍打出的。這種製作粗糙的手槍命中率本是很低的,也許打黑槍的是個老手,也許這僅僅是一種巧合:一粒子彈竟然就那麼準……

笨花人驚散了。

戲台上的有備看見尹率真的瞳孔已經放大,佟繼臣俯下身在尹率真胸前聽心跳,心跳已經停止。幾個民兵從戲台上拆下一塊門板,把尹率真抬到門板上,“王滿倉”和“桂香”帶著妝都上了手。

台下空曠起來,茂盛店隻剩下少數人還在尋找、議論。麵對這個突發事件,他們希望再找出些蛛絲馬跡。時令帶幾個民兵又來到那個廈子裏,他們發現廈子的後窗戶被戳穿了,看來持槍人就是從這裏逃走的,堅硬的土牆上連個腳印也沒留下。牆那邊是個柴草垛,柴草垛也不會留下腳印。

時令從廈子裏出來,見甘子明和有備攙扶著向文成還站在院裏,他想對他們說句什麼,但他什麼也沒說,隻是緊鎖著眉頭,垂著手。

人們猜出,時令的搜索是沒有結果的,他們這才離開茂盛店往外走。走著想著:尹縣長為什麼單死在笨花?他們實在想不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