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文成雖然覺得元慶媳婦脈象蹊蹺,病存疑問,還是按照一個醫生的責任詢問了奔兒樓娘的病情。他問她哪兒不舒服,為什麼單往街上跑?奔兒樓娘拿眼直勾勾地盯著向文成說:“我是就要走的人了,莫非還不和鄉親見個麵?”向文成又問,是誰非叫你走不可?奔兒樓娘就說是她爹活犄角,是她爹叫她去攛忙。向文成一聽奔兒樓娘說的盡是胡話,已知這不是一般的發燒熱症所致。他覺得這症狀和他看過的任何一種醫書都對不上,就直言不諱地對走動兒說:“走動兒呀,這病可難住了我,我估摸這當屬精神方麵的事,我對這類病沒有研究,也不能亂下藥,隻能先給她拿倆西藥片吧。這藥片屬鎮靜藥,吃了可以使人安生,吃兩片就能讓人睡個好覺,不會有壞處。”向文成說的這藥叫巴必妥,也是山牧仁給他的,巴必妥屬鎮靜類藥物。
向文成說完打開一個小藥瓶,從藥瓶裏倒出兩粒小白片,按照西醫包藥的規矩,把藥片包成五個角的西式藥包。中醫包丸、散包成四個角,西醫包藥包成五個角。向文成管這種藥包叫西式藥包。
走動兒聽著向文成的囑咐,一手攥住這個小藥包,背起奔兒樓娘走出世安堂,回奔兒樓家去給奔兒樓娘燒水吃藥。走動兒服侍奔兒樓娘吃了藥,坐在奔兒樓家黑屋子裏的一盞孤燈下等奔兒樓娘睡覺。誰知奔兒樓娘不僅沒有睡,反倒更精神起來。她趁走動兒正趴在桌子上迷糊時,霎時間便光著身子上了房,在房上高聲回答起她爹活犄角的問話。走動兒被驚醒了,他來到院裏,看見房頂上這個**女人正對著朗朗的星空說話。走動兒從她那話裏聽出,好像活犄角正對她發怒,嫌她遲遲不去。奔兒樓娘衝天空伸著兩條光胳膊說:“爹呀,不要埋怨我了,不是當閨女的不願去,是我有一雙鞋還沒做起呢。光腳踩在雹子裏太凍得慌,凍壞了恁閨女的腳,你也會心疼。爹呀,我的鞋做起了,我來了……”
走動兒爬上梯子看奔兒樓娘,就見她手裏真有一雙新鞋。他這才想到,這些天奔兒樓娘除了在街裏瘋跑,就是不停地做鞋。逢到她做鞋時,走動兒還以為她的病好了。誰知她做一陣子鞋,便又上了街。現在,當走動兒看見她光著身子正舉著這雙新鞋向著天空高喊時,他明白了一切。他登著梯子躥上房就去抱她,但是奔兒樓娘“咕咚”一聲已經癱倒在房頂上。走動兒上前摸了摸她的嘴,她已經斷了氣。在月光下,這個光著身子的短小女人像個麵口袋一樣地倒下來,兩隻漆黑的新鞋平擺在這個雪白的“麵口袋”旁邊。走動兒托起她往下走,隻覺得她很輕,輕得就像一包袱花。
奔兒樓娘死了,沒有入殮,沒有棺材,沒有人為她披麻戴孝。元慶和奔兒樓倒像逃離了災難一樣輕鬆。他們把屬於她的衣物一律掃地出門,掃到當街,點一把大火一股腦兒燒掉了。元慶還特意從後街請來一個師婆為他家驅邪。師婆身披偏衫,手拿一把柏樹樹枝,圍著火堆驅趕著奔兒樓娘的靈魂。師婆讓元慶和奔兒樓也各拿一把柏樹枝,和她一起圍著火堆驅趕。大火燒了半夜,一雙新鞋也化為灰燼。
元慶不給媳婦入殮,隻對著走動兒說:“這回你可有活兒幹了,快去埋人吧,街門後頭有鐵鍁。不許她進我家的墳地,埋得越遠越好,就按照孤女埋。對了,找向文成給寫塊磚,俺奔兒樓不給她寫這個。”
走動兒對正在點火的元慶說:“給她留件衣裳穿吧,不能就讓她這樣走吧。”
元慶說:“不給。”大火正燒著她的衣裳。
走動兒說:“給她留條被窩裹上吧。”
元慶說:“不給。”大火正燒著她的被窩。
走動兒說:“給她留一領炕席吧。”
元慶說:“不給。”大火正燒著她的炕席。
走動兒要什麼,元慶不給什麼。走動兒就脫下自己的棉褲棉襖給奔兒樓娘穿上,自己耍著單兒,背起奔兒樓娘出了村。他一手持著鐵鍁把奔兒樓娘背出笨花村的地界,來到五裏以外的孝河邊上,掩埋了元慶的媳婦、奔兒樓的娘。他先在奔兒樓娘的身上填了一層土,防備烏鴉啃啄,野狗撕咬。接著就去找向文成寫磚。孤女墳前不立石碑,隻在墓穴裏埋一塊磚,磚上寫下亡人的姓名。
向文成接待了走動兒,說:“寫塊磚也可以,也是你的心意。你遞說我奔兒樓娘叫什麼名吧。”走動兒想了想說:“叫什麼名我還真沒問過她。就寫奔兒樓娘吧,要不就寫元慶媳婦。”向文成說:“這不行,死人不能帶著活人的名兒走。”走動兒說:“那就寫我吧。”向文成說:“你挺身而出,精神可貴。可你倆怎麼稱呼呢?”這件事難住了走動兒,也難住了向文成。愣了一會兒,走動兒說:“世上沒有難倒你的事,沒想到這件事難住了你。”向文成左思右想,最後終於想出了主意。他對走動兒說:“這樣吧,你在磚上畫個圈吧,你親手畫,也算是你的心意了。”走動兒把揣在懷裏的一塊磚掏出來,就著世安堂的筆墨在磚上畫了一個圈。向文成又在那個圈底下寫了兩個字:“之墓”,合起來便是“○之墓”。走動兒又抱著磚返回到奔兒樓娘的墓前,把磚扔進去,再填上厚土,用土拍了一個不高不低的墳堆。這墳堆造型自然,就他自己能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