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2 / 3)

民兵把擔架抬進院子,擔架橫七豎八在院中擺開。有備第一次看見了傷員,他這才知道槍子不長眼是怎麼回事。他眼前是流淌著的血,翻飛著的肉和斷裂的白骨。一位被炸斷了腿的傷員,斷腿連著皮肉就斜垂在擔架外麵;一位讓子彈把胳膊打斷的戰士,那胳膊反常地擰在一邊;一位傷員的腸子流淌在肚子外頭,那傷員正不由自主地抓起自己的腸子往肚子裏摁……有備受著驚嚇,有備又不願讓人看出自己正在受著驚嚇。大西屋變成了手術室,三個用門板搭成的手術台已經開始緊張的工作。孟院長去為那個傷員收拾腸子;佟繼臣給那個斷腿的傷員施行截肢術;董醫助為一個肩胛骨被打得粉碎的傷員清理創傷。

他們都伸出手向有備要藥品、要器械。有備把藥品、器械分送到三個手術台前,然後他還要按照醫囑,為手術後的傷員施行包紮。包紮就是打繃帶,原來打繃帶也有學問,戰地外科有一門學問就叫繃帶學,教材上畫著各式各樣的圖譜。先前有備隻看著圖譜拿繃帶在自己身上練習,他時刻記著董醫助的話:槍子是不長眼的,槍子打到哪裏,哪裏就需要包紮。現在槍子就打在了戰士的肩胛骨上,有備就遇到了包紮肩胛骨的困難。有備拿起繃帶在那戰士肩上左繞右繞,繃帶怎麼也繞不上去,隻在戰士的肩上鬆垮著。這時董醫助騰出手來就給有備做示範,繃帶在她手裏上下反複交叉有序,終於在戰士肩上固定下來。有備仔細觀察,也才記住了在肩上打繃帶的套數。

有備在驚嚇中受著鍛煉,他還記得那次給東湘村那位婦女導尿的事。如果說那位婦女的外陰讓有備受到過驚嚇,那麼今天,有備看見的這些和那次相比,那次的事簡直微不足道了。今天有備才真正嚐到了驚嚇是什麼滋味。比如,當醫生把傷員流出的腸子重新往肚子裏安排時,你的任務是要用手拉開傷員被切開的腹肌;比如,你要把一塊塊的碎骨用鑷子從一個人的爛肉中找出來;比如,你要把一條人腿抬出去掩埋。那位被佟繼臣截肢的傷員的一條斷腿,就是有備和董醫助抬出去掩埋的。當佟繼臣為傷員做完截肢術後,他一邊在臉盆裏仔細地洗手,一邊喊著有備。他口氣高傲地說:“向有備,過來。”有備走過來,看著正在洗手的佟繼臣。佟繼臣不看有備,仍然洗著手說:“清理一下汙物吧。”有備知道“汙物”是什麼,那是指處理傷員之後,遺留在手術台上和手術台下的一切廢物:一條繃帶呀,一堆不潔的棉球呀,廢瓶子、髒膿盤呀……有備盡量不理會佟繼臣的高傲,他按照佟繼臣的吩咐,開始認真清掃。這時他總會想起父親向文成對他的囑咐:他不應該和佟繼臣“攀也”,佟繼臣是醫生,他應該聽醫生的。

有備清理完台前的汙物準備離開時,佟繼臣又叫住了他,說:“向有備,還沒有清理完哪。”有備圍著手術台尋找,就見台下還有一條帶血的床單,那床單底下就是一條人腿。有備這才想起佟繼臣剛才做的本是截肢手術。一條人腿足可以嚇昏有備,一條人腿也可以使有備清醒。原來他的職業正聯係著這些長在人體上的胳膊、腿,和脫離開人體的胳膊、腿。床單下的這條人腿是從高位截下的,大腿的肌肉翻開著,骨頭的斷麵從肌肉裏戳出來。有備知道這塊骨頭叫股骨,股骨的上端連著骨盆,下端連著脛骨。董醫助說過,股骨、脛骨是支撐人直立行走的主要骨骼,股骨外麵由四頭肌包圍。但是現在不是有備學習研究股骨和四頭肌的時候,現在是要他扛起這條包括股骨、脛骨和附在上麵的肌肉的腿,去把它掩埋。這件事不允許有備有半點猶豫,可他還是閉住了眼睛。他閉著眼搬了搬那條腿,覺得分量不輕,他還是去找了董醫助,求她幫忙。董醫助審視了一下眼前的事,動手先把那條帶血的床單鋪開,接著就去搬腿。她搬起了大腿的一頭,有備學著董醫助的樣子,搬起了有腳的一頭。他們把腿在床單上放好,用床單包住,再用繩子捆緊,拿根木棍抬出了村。

黃昏中,他們把那條人腿埋在笨花村南的一個青草坡上。七月,正是悶熱天,那條脫離開人體將近一天的腿放出**、惡臭的氣味。有備和董醫助埋好腿,沉默著往回走。還是董醫助先開了口,她看著一路無話的有備問:“有備,你怕不怕?”有備不說怕也不說不怕,隻是低頭走路。董醫助又自言自語似的說:“要說不怕才是假話呢。可這就是咱們的工作,淨是你想不到的事。那回出診我讓你導尿就難為了你,這回又是一條人腿。下一次,誰知道還有什麼想不到的事……對了,你還沒有包過死人哪,我可包過。”有備問董醫助人死了為什麼還要包,董醫助對有備說,八路軍有規定,犧牲的戰士每人要用兩匹白布包裹後埋葬。誰來做包裹呢?也是這些醫護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