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3 / 3)

小董在被單的這一廂盤腿坐下,有備也屈腿坐在被單的那一廂,他們當中隔著那團紫花被單。一時間兩人無話,一盞油燈在燈牆上著得很旺,劈劈啪啪地爆著燈花。兩個人的影子撲散到炕上,又撲散到牆上。他們看著炕上牆上的影子,都覺得說了一天的話,話好像都說完了,再開口誰也不知道將是怎樣的一個話題。小董在想,有備也在想。還是小董先找到話題開了口。

小董對有備說:“有備,咱睡吧。”

有備說:“睡吧。”

可倆人還是坐著不動。

又過了一會兒,小董問有備:“有備,你說咱粗睡還是細睡?”

冀中這一帶人誰都懂得粗睡和細睡的區別:粗睡是和衣而臥,細睡是要把衣服脫光。

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有備也沒有做出回答。本來他是要說粗睡的,又覺得一天的勞累,隻有細睡才能解乏。可細睡……哪能呢。

小董見有備不做回答,衝有備扭過頭,笑著說:“這樣吧,咱不討論了,也不強求一致。我先吹滅燈,剩下的事個人處理。我喊一二三,就吹燈。”小董說完喊了個一二三,吹了燈。

黑暗籠罩起這屋子和炕,隻有窗紙很白。今晚月亮正圓,月亮正對著窗子照耀。有備隻聽見被單的那一邊小董的一陣窸窸窣窣,心想小董莫非要細睡?不可能。小董一定是粗睡,她窸窸窣窣是在解綁腿呢。有備也摸索著解下綁腿,解下綁腿才感到渾身的輕鬆。他和衣躺下來,開始找他那半邊被單。果然小董為他留出了屬於他的那半邊。有備抓著了被單,但沒有去蓋,一身衣服是可以頂被單的吧。他轉過身背衝著小董閉住眼,他想忘掉身後粗睡或者細睡的小董,隻有忘掉小董他才能夠入睡。剛才他在小董麵前竭力裝著對這盤炕的平靜和無所謂,其實從他知道大娘留給他和小董一盤大炕那時起,他就不平靜了,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身上一陣陣冒著汗。小董是個女的。

有備想忘掉身後的小董,小董卻又在黑暗裏說話了,她說:“有備,你小時候玩‘過家家’嗎?”

有備說:“也玩。”

小董問:“你裝過新女婿沒有?”

有備說:“也裝。”

小董又問:“你會作揖嗎?”

有備不回答。有備不回答是因為他覺得作揖最難,而新女婿首先要會作揖。那些十字披紅雙插花的新女婿,穿著不隨身的長袍馬褂,逢見鄉親,把手一抱,拳頭舉過頭頂,腰也跟著彎下來。隨著腰的直起,抱著拳的手再自然垂下。有備覺得這個動作最難。兒時他就背著家人做過演練,卻沒有一次成功。

有備沒有回答,小董已經在黑暗中打起了小呼嚕。有備聽見小董的呼嚕,反倒把閉著的眼睜開了。他再看這黑屋子時,剛才的黑暗不見了,他看清了屋裏的一切。有備小時候就知道,人在黑暗中閉一會兒眼,再睜眼時就能看見黑暗裏的一切。有備用這一知識,經常為自己設置一些舉動。秀芝讓他到黑屋子裏去拿東西,囑咐他先點上燈,他偏不點。他在黑暗中緊閉一會兒眼,再睜開時就能看見他要拿的東西。向家有個很深的山藥窖,秀芝讓他下窖拿山藥。他剛下去時窖裏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沉住氣,閉一會兒眼,再睜眼時大塊小塊的山藥就能分清了。後來抗日了,村裏有了地道。有備能在地道裏不點燈,熟練地四處穿行。來醫院後,有備問小董這是什麼道理,小董告訴他,這是人的瞳孔能放大能縮小的緣故。人在黑暗中閉眼的過程便是瞳孔的放大過程,隻有瞳孔放大了才能看見黑暗中的一切。貓和貓頭鷹晚上能看清周圍,都是因為瞳孔的放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