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婚禮(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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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琨跟許澤群從從容容談了五年戀愛,可是婚卻結得倉促忙亂,甚至荒誕。

他們的婚期定在臘月二十八。許澤群的單位二十五放假,好不容易弄到兩張火車票,從深圳趕到上海,已是年二十七。他們還要過長江,才能到江對麵的南通市,到許澤群的家。可是迢迢千裏都過來了,一條長江卻比萬重關山還難以逾越。淩晨的十六鋪碼頭早已是人頭湧動,售票窗口前更是人山人海。

許澤群麵對這架勢不禁垂頭歎息一聲。童琨拉緊了許澤群的衣襟,心底也是一籌莫展。

許澤群脫了大衣,擺出了要衝到人群中去買票的架勢。

但他又把童琨的大衣也給脫了。他把行李能攏在手裏的攏在了手裏,能背在肩上的背在了肩上,最後他用身體拱了拱童琨,揚起下巴示意童琨往售票窗口的牆沿去。

他說:“你從那個邊邊上擠進去,我在外麵接應你。”他要他的未婚妻上陣。

童琨見他如此編排,自然不樂意了,她噘起了嘴巴:“你是男人,竟然叫我去擠!”

許澤群嘻嘻笑著,哄她說你瘦小麼,更容易擠進去,再說別人看你是女的,多少會讓著點。

童琨就不多說了,噘著嘴往隊伍裏擠。在學校的時候,這樣的時候多了,舉凡有緊俏的電影票要排隊什麼的,都是童琨想方設法去加塞。五年多了,也習慣了。

一個小時後,童琨滿頭大汗地舉著兩張船票出來了。許澤群在給童琨披大衣的時候乘機攏了攏童琨,算是對未婚妻一小時辛勤勞動的一點獎賞。

童琨臉上的慍怒也就變成了一抹甜蜜的笑容。童琨這樣的小女人是容易哄的。

船票是下午五點的,還有大半天的時間,正好可以在上海逛逛。

他們要買些衣服鞋帽。即便不是結婚,每年從深圳回江蘇,路過上海,他們都要買這些東西,因為上海比深圳便宜。

天陰陰的,還下著蒙蒙細雨,看來過年沒有好天氣了,而他們結婚的日子,天氣也必定好不了了。

他們在南京路上兜兜轉轉。童琨買了件彤紅的高領羊毛衫,一條毛料西褲,藏青色紅格短大衣,這就是新娘子新婚那天的全套行頭了。許澤群在童琨的再三勸說下,勉強買了一條西褲和一雙皮鞋,準備第二天做新郎的時候穿。許澤群在花錢方麵素來儉省。他不認為結婚就該買什麼,所以他連婚戒都沒給童琨買。上海的這場采購花去了一千多元,幾乎趕上他們深圳兩年的所有服裝購置費用。

他們在上海一家老字號的麵條館吃了碗雪菜肉絲麵。出門的時候,天上的細雨變成了雪,氣溫驟然下降了。冷風吹在童琨臉上,她拽緊了許澤群的胳膊,把臉靠在他的呢外套上。那衣服也是冰涼的。天氣那麼陰鬱,她忽然有種徹骨的憂傷。

許澤群對童琨一切細微的感覺渾然無知——他向來是個粗糙遲鈍的男人。此時他忽然拉著童琨奔跑起來,有一路電車到站了。他們要趕這路車去十六鋪碼頭。

時值下班時分,他們的車堵在南京路上。等他們趕到十六鋪的時候,他們的船已經開走了。童琨辛辛苦苦買來的票作廢了。

此刻的童琨,忍不住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她要結婚了,第二天就要做這個相戀五年的男人的新娘,但是童琨一點都沒有感到開心快樂。結婚,於他們而言,是那麼自然平常、水到渠成的一件事。倒是這不順當的一切,在這稀鬆平常中凸顯出來,天氣不好,買不到票,買到票又廢了……如果他們要相信兆示的話,這一切決不是個好兆頭。

許澤群在童琨盡情哭泣的時候坐在一邊發愣。他讓她哭了一會兒,最後說好啦好啦,哭也沒有用,誰叫你買東西的時候磨磨蹭蹭的呢!

他非但不哄她,反而還來責怪她。他當然不知道,童琨哭,不僅僅因為不能回去了——將要做新娘了,她有太多太多的理由要來哭。撒嬌要哭,害怕要哭,心情不好要哭,無可奈何要哭……總而言之,童琨是個愛哭的女人。她對自己心愛男人的武器似乎隻有一個,那就是哭。談戀愛的時候哭,要結婚了哭,結了婚還哭,直到做了媽媽也哭。最近這幾年童琨倒是不哭了,但是她常常覺得生活中少了點什麼,後來她知道了,那就是她的眼淚。對女人而言,斷絕眼淚是絕經前的一個熱身,等到絕了經,女人也就像河流一樣徹底幹枯了。

童琨哭夠了,抬起淚眼婆娑的臉。

許澤群這才來逗她:“羞不羞呢,這麼多人麵前把自己弄得大花貓一樣。”

童琨不好意思起來,心裏卻為許澤群這句話舒坦了許多。這一場大哭,哭得臉上狼藉。由頭也不是那麼充分,但是因了這句話,所有的錯亂都有了一個順理成章的起因和結果,那就是童琨哭了半天,不過是要許澤群這麼一逗而已,什麼天氣、什麼堵車誤船都不過是個由頭而已。其實在童琨看來,回不去哪有那麼嚴重啊,大不了不回去了,在上海住一個晚上,他們兩個就把婚結了,這不也挺好的麼!

現在,他們要重整旗鼓,開始另一場奮鬥,為兩張船票而奮鬥。

現在,所有的船票都賣完,弄到票的唯一途徑是從票販子手中買票。可是春運期間,對倒賣車船票抓得很緊,萬一抓到,買的賣的都要受罰。

許澤群又推了推童琨:“你去。”

童琨隻好擦幹臉上的淚水,四下瞄了瞄,覺得安全了,開始接近一些可能的目標。很快,她找到了一個,那個人警覺地示意她跟他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去。童琨尾隨過去,許澤群則尾隨著他們。他們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從事地下活動一樣一個掏出票一個掏出了錢……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個角落裏躥出一個黑影,在他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黑影一把揪住了他們。

“好啊,人贓俱獲!”黑影得意地叫道。

他們這才看清,這動作敏捷的黑影居然是個老頭。他應該是治安聯防隊之類的機構的,沒有袖標,是個便衣。老頭有力的手死死揪住了兩個人的胳膊:“跟我走,跟我到辦公室去說清楚!”

那個賣票的嘴裏忙不迭地分辯求情,老頭哪聽他這些,隻把兩人拖著走。童琨被拖拖搡搡、踉踉蹌蹌地往前。她不時地往後看,許澤群在後麵。他站在那裏,既沒有跟著去,也沒有上來理論的意思,隻是眼睜睜地看著童琨被老頭帶走。

童琨雖不時回頭看他,可她也並不希望許澤群來幫她。她知道他幫不了她,弄不好還把自己給搭進去。她想起他們的“第一次”。

寒假的時候,她住在許澤群的宿舍裏。半夜的時候,她忽然害怕起來,問許澤群,這時候你們學校發現了怎麼辦?

許澤群想了一會兒說,我不怕,是你在我這裏。

當時的童琨有點不明就裏,沒有追根究底,後來她才有點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如若學校發現了,女孩子在他這裏,表示是女孩子主動的,至少他可以不必負主要責任。這個推斷讓童琨有點心寒,但是這並沒有影響到童琨對許澤群的愛戀。在熱戀的海洋裏,嗆一口水實在算不了什麼。

童琨被聯防隊老頭審訊了一個多小時,最後老頭大概是看童琨態度端正人又長得楚楚可憐的樣子,也就放了她。童琨走出聯防隊的小屋,就看到許澤群趴在窗下看她,見她出來,便樂滋滋地迎了上去。

童琨有點驚魂未定,一把將他抱住了。

天上還在下雪,童琨把頭埋在許澤群的懷裏,眼前是來來往往摩肩接踵的人群,童琨隻感到無以言表的無助和孤獨。

沒有人幫得了她,沒有誰會來幫一幫她,包括這個將要成為她丈夫的男人。

他們複又回到候船廳,相顧無言。

兩天一夜的火車硬座,早就累得筋疲力盡,又是一天的奔波勞累,回家的票還不知在哪裏,他們實在說不出一句話來。

童琨已經想說了,要不,我們就不回去了,在上海過一個晚上。幾次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她知道這個建議是不可能得到實施的。許澤群是家裏唯一的兒子,父母的大孝子,每年過年,千難萬難他都要趕回去,更何況他們還要結婚,家裏已經邀請了八方親朋好友要大擺婚宴呢!

已經不知道有多久的沉默,忽然他們眼前的通道上彙成了一股人流,人們都在朝一個方向疾步奔跑。童琨還沒有反應過來,許澤群就拎起行李,跟童琨說,快跑快跑!

許澤群說完已跑到前麵去了,童琨隻得糊裏糊塗地跟著跑過去。也不知許澤群哪來那麼大的勁,手裏拖著行李箱背上背個大背包還跑得飛快,童琨給夾在人流裏擠來撞去,追也追不上。通道上的人流越跑越快,童琨跑了一段這才知道他們在向碼頭跑。

檢票的門不知怎麼打開了,居然沒有一個人驗票。這無人看守的敞開的檢票口,無疑給了所有沒票而又急著往回趕的人們一個莫大的希望。人們從四麵八方玩命地奔過來,然後在這個檢票口擠成一團。

困在人群中的童琨根本無法看到許澤群。起先她還伸長脖子到處找尋,很快她放棄了這種努力。她感到她處在人群彙成的巨浪中心,她被這巨浪擠壓裹挾著,她不能動彈不能呼吸,她想叫叫不出聲。大滴大滴的汗珠子從她臉上掉下來,她的臉又紅又漲。她想她這就叫麵臨滅頂之災了!絕望的淚水和著汗珠子,大滴大滴地從童琨臉上滾了下來。

有的人越過了檢票口,歡快地奔向了碼頭。檢票口這邊人卻越來越多,越來越擠,呼喊、叫罵、哭鬧聲響成一片。過年,回家過年,儼然成了一場逃難!

就在絕望的童琨還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大批的警察從天而降。他們迅速封鎖了檢票口,堵住了魚貫而出的人流。童琨給堵在檢票口內。她本以為這下人群該鬆動一點了,但是她周圍的人卻擠得更猛烈了。人們試圖抓住一絲渺茫的希望。童琨就在這時“哇”地一聲哭出聲來。她哭得那麼響亮,好像所有的能量都被擠壓進了胸膛,現在毫無阻擋地迸發了出來!

她放開嗓門毫無顧忌地哭著,幾乎吸引了所有的視線。是的,再沒有比這更傷心的了,她非但差點結不成婚,她還差點死過去!

兩年前,她從這裏奔向深圳,現在又從深圳奔回這裏。遙遙迢迢,山高水遠,她奔來奔去地,到底是為了什麼?她想不明白,路總是那麼長,人總是那麼多,自己究竟有多渺小,究竟在何處飄搖?而她即將全副身心托付的那個男人,到底能不能帶給她期盼中的庇佑與福祉?

她的哭聲吸引了人們,也吸引了警察,警察過來為她撥開人群。她覺得呼吸暢通了。她止住了哭,這才意識到自己很可能跟許澤群走散了。

幾分鍾後,碼頭上響起一聲汽笛的長鳴。一艘客輪離港了,許澤群就在那個船上。他衝到船上很久等不來自己的未婚妻,也才意識到自己隻顧玩命地往前跑,卻把他翌日就要成婚的未婚妻丟在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