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女子的《半生緣》一代人的青春驪歌,在最愛的時候離開,不是終點,而是剛剛開始。謹以此書,銘記那些青蔥歲月中,我們的愛與傷、罪與罰!人氣作家十八子墨、明前雨後聯袂推薦!
所謂愛情,其實不過是生病時的一杯水,哭泣時的一個肩膀,孤獨時的一個懷抱。
人生,究竟是一次又一次的相逢,還是一場又一場的別離……
A-1
三月,草長鶯飛的時節,顧小影的新書《別離歌》上架。
開始正式銷售的前一天,桑離接到來自G城的快遞:上下兩冊的樣書,素白封麵,圖案是淡青色潑墨山水的風格,簡單雅致。
午後的陽光溫暖柔和,桑離就這樣靜靜坐在“你我咖啡”角落裏靠近玻璃窗的座位上,伸出手,用纖長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個書名——別離歌。
曾經,顧小影開玩笑說:桑離,總有一天,我要為你寫本書,名字就叫《別離歌》。
你看,現在,她果然做到了。
桑離輕輕翻開仍然散發著紙香的新書,扉頁上,入眼便是顧小影的手書,隻有一行字:別離亦是一首歌!
是不失大氣的行書體,偶爾的連筆,卻又棱角分明。
就好像顧小影其人——笑起來沒心沒肺,然而心裏卻清明爽利。
這樣想著,似乎便記起最後一次見顧小影的時候,她站在自己麵前,語氣平靜,卻眼含悲憫的樣子。
她說:桑離你會後悔的。你明知道將來有一天,當你什麼都有了的時候,你也會後悔的。
現在,桑離終於知道,即便自己什麼都沒有,她還是會後悔。
拜顧小影向來細膩的筆觸所賜,那些舊事,在這個寂靜的下午,帶著濃重的時光塵埃,撲麵而來。
她又看見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裏,大她四歲的南楊牽著她的手在泛著濃鬱木芙蓉香氣的午後奔跑;看見那個綻放絢爛焰火的夜晚,她曾傾心愛過的少年向寧輕輕吻上她的唇角……那是她生命中至真至純的十九年,偶爾夢到,她恨不得能沉沉睡去,永不醒來。
然,每晚,夢裏出現最多的,卻不是這樣的風花雪月。
而是一個女子,麵容姣好,氣質華貴,眼睛裏卻有狠戾的目光。她穿一身純黑長裙,站在樓頂,風吹過來的時候,那襲黑裙迎風飛舞,就像女巫的魔法袍!
她的手裏拿一個裝有淡黃色液體的玻璃瓶,冷笑著說:桑離,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從這裏跳下去,二是用這瓶硫酸洗洗臉。
她的聲音,像一把刀子,從此以後,夜夜割碎桑離的安然!
想到這裏,午後陽光中,桑離忍不住輕輕打個寒顫。
過很久,她才緩緩抬起頭,扭頭看向窗外。
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天氣:樹泛新芽,花朵含苞待放,春天悄然降落。那麼是不是說,又一個四季的輪回開始了?
居然,就這樣,又是一年。
這一年沒有什麼變化,日子簡單得好像要泛起毛邊:她仍舊像一隻蟄伏的貓,每天坐在“你我咖啡”的角落裏,靠近一整麵落地窗發呆。她喜歡看那些推著童車的母親和自己的寶寶說話,也喜歡看跑跑跳跳的學生在前麵廣場上放風箏,甚至連家庭主婦的購物袋都是值得關注的物件……她就這麼安靜地看著,不說話,不參與,隻是看著。
漸漸,在這樣持之以恒的旁觀裏,桑離就多了個本事:看看太陽的位置以及陽光的明亮度,她便知道現在是幾點鍾。除非天降大雨,否則,就算陰天,她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在“你我咖啡”的角落裏,她遠離了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也遺忘了她。
說到桑離每天都堅持駐紮的“你我咖啡”,名字很俗,位置卻很好——是這個城市裏首屈一指的樓盤“櫻園綠景”B座一樓的門麵房,麵前就是小噴泉廣場。其實“櫻園綠景”不是什麼大樓盤,之所以房價昂貴是因為它居然舍得在這樣半山的位置弄一大片櫻花樹。每年四月,那些櫻花盛開,淺粉色澤,風一吹,呼啦啦飄下來,如夢如幻。
每到這個時候,桑離會坐在櫻花林裏,穿色彩鮮豔的裙子,一邊看櫻花一邊曬太陽。偶爾會唱歌,比如《蝴蝶夫人》的詠歎調。
她喜歡那句詞:這聲音還像以前一樣美好,一切的痛苦都會忘掉。
或許,一切的痛苦真的都會忘掉,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睡一覺,新的一天就會來到。
而這一天,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
不同的,不過是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女人坐在桑離前方隔一個位置的沙發上,她背對桑離,所以桑離有幸看清坐在漂亮女人對麵的男人:好看的五官,得體的西裝,領帶是斜條紋的,條紋不算粗,漸變色搭配得很好,令桑離想起同樣喜歡這類領帶的沈捷。可是這男人又不像沈捷,他比沈捷看上去更溫和一些,皮膚也更白淨一點。
女人的聲音漸漸高起來,桑離趴在桌子上都可以聽見她的聲音:“你哪怕愛我一點點,我會走嗎?囡囡這麼小,你以為我舍得?!”
桑離愣一下,有點想笑——走了就是走了,要是真舍不得“囡囡”,怎麼會走?女人都是這樣口是心非吧?曾經自己也是這樣,不過自己比她高段一點的或許就在於自己從來不會給自己披上高尚的外衣,更不會把錯誤歸咎給別人。
桑離承認自己不是個好女孩,後來更不是一個好女人。可是,她從來沒有騙過誰:南楊、向寧、沈捷、梁煒菘……這些人從她的生命裏走過,留下各自的痕跡——愛,或是仇恨。
在這個過程裏,她從不掩飾自己內心深處那些不美好也不高尚的念頭,她甚至曾經不止一次地表達過:我不值得愛,所以,也不要用‘愛’來要求我。
你看,在這世間,所謂愛或不愛,大多不過是場咎由自取。
桑離還是饒有趣味地看著對麵的那個男人。
他始終低著頭,於是桑離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的興趣已經被調動了起來,所以便保持著趴伏的姿勢偷窺。從兩個沙發的間隙裏,她可以清楚地看到男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手指修長,左手無名指上有淺色指環——已婚啊,那這是原配控訴還是第三者臨別致詞?
桑離覺得自己越來越感興趣了。
等了很久,漂亮女人也沒等到男人的回答。她終於深深歎口氣,站起身,拿起小巧的金色手包,往玻璃杯下壓一張50元麵額的紙幣,轉身離開。就在她要走過桑離身邊的時候,桑離聽見她歎息一樣的聲音:“Matthew,以後,我還是叫你Matthew吧。既然少不了繼續見麵,還是不要變成仇人的好。”
她輕輕側過臉來,桑離看見她眼睛裏的那些霧氣,然後聽見她說:“再見麵的時候你可以叫我Shania,至於你喜歡的那個名字,對不起,它不屬於我。”
她轉身,快步走掉。桑離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都分手了,還糾纏一個名字幹什麼?
她回頭看不遠處坐著的男人,他的表情還是那麼安靜,姿勢都沒有變,仍然低頭、雙手交握著坐在那裏。桑離注意到他西裝的袖扣是黑色鑲金邊的正六邊形,以前沒見過,可是分明很好看。
他叫Matthew麼?桑離在心裏回味一下這個名字,忍不住扁扁嘴巴:真是納悶得很,為什麼稍微有點文化又有點錢的人都非要給自己弄個外國名字?好像這樣就更襯得起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圈子甚至自己生活的這個小區一樣。
不過,Matthew是個不錯的名字。
桑離記起,很小的時候,大自己4歲的南楊給自己講故事,講的是《綠山牆的安妮》。那裏麵,安妮最依賴的就是既可以算是養父、又可以算是兄長的Matthew。她到現在都記得故事開篇,Matthew駕著馬車,載著一個紅頭發又囉嗦的小姑娘回綠山牆農場的情形。
想到這裏,她再次抬起頭看看對麵的那個男人,十分鍾,他居然還是低著頭坐在那裏!
他麵前的咖啡應該早就涼了,陽光從他身側的玻璃窗外照耀過來,給他打上好看的暗影。
這樣的男人,年輕、英俊,抬起頭的時候應該是意氣風發的吧,居然都有了孩子?
“囡囡”——嗯,也是個可愛的名字。應該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她有多大,她是否知道自己的媽媽要離開了?
想到這裏,桑離心裏突然竄上一陣尖銳的刺痛:媽媽——這世間,究竟有多少孩子,不能與自己的媽媽相守?
A-2
隔天傍晚,桑離仍然坐在“你我”,繼續看著窗外發呆。
直到店門口那隻起到門鈴作用的HELLOKITTY開始歡快地唱歌時,桑離才回過神來,好奇地往門口方向看過去。隻見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女孩站在玄關處,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隻會唱歌的白貓,手伸出來,踮腳想碰,太矮了,沒碰到。
有好心的服務生走過來,問小女孩:“小妹妹你想買什麼?”
小女孩看看服務生,伸手指著HELLOKITTY問:“這個賣嗎?”
服務生愣一下,很快回答:“這是老板的朋友送來的,不能賣的。”
小女孩有一點點失望,可是很快又振奮起來,問:“老板是誰?”
服務生徹底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桑離覺得很好笑,不知道他會怎麼回答小女孩,於是坐直了腰擺出一幅看熱鬧的表情。服務生發現了桑離的注視,回頭看她一眼,目光在空氣中快速相撞一下,有點窘,又扭回頭去。小女孩也看到了桑離,然後把視線在桑離和服務生之間迅速切換了兩個來回,略一遲疑,“咚咚咚”地往桑離麵前跑過來。
“你是老板嗎?”她聲音清脆地問。
“啊?”桑離愣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服務生看見了,急忙走過來解圍:“小妹妹,你不是來買冰淇淋的?”
小女孩看一眼服務生,又看一眼桑離,搖搖頭:“蘇諾飛告訴我說這裏有隻會唱歌的HELLOKITTY,我是來看它的。”
她想了想,在兩個成年人頗有興味的目光中補充一句:“我家有很多HELLOKITTY,可是沒有會唱歌的。我想買回去讓我爸爸看看,他總說他把全世界的HELLOKITTY都買回來了,我就說他是吹牛!”
“噢——”桑離和服務生一起點頭,做恍然大悟狀,然後看看彼此,終於笑出來。
小女孩看著麵前笑眯眯的兩個人,感覺自尊心很受傷,臉漲紅了,大聲控訴:“一點都不好笑!”
“你叫什麼名字?”桑離問小女孩。
她直直地看著桑離:“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桑離笑了:“我請你吃冰淇淋,香草口味、巧克力口味、草莓口味,你要哪種?”
小女孩眼一亮,又回頭看看門口的HELLOKITTY,有點失望:“我要HELLOKITTY。”
桑離的眼睛彎成一道好看的月牙,揮手告訴服務生:“一客KITTY冰淇淋。”
小女孩驚訝地看桑離:“真的有HELLOKITTY的冰淇淋嗎?”
“蘇諾飛是你的朋友嗎?”桑離問。
小女孩遲疑一下,點點頭。
“那他沒有告訴你,這裏有KITTY貓、加菲貓、維尼熊等等很多款式的冰淇淋嗎?”桑離笑眯眯地看著小女孩。
小女孩很吃驚:“真的?”
又兀自惱怒:“蘇諾飛的媽媽不讓他吃冰淇淋,他隻告訴我這裏的抹茶蛋糕很好吃。”
噢……桑離似乎想起來了,那個白淨而乖巧的小男孩,四五歲的年紀,文質彬彬,穿蘇格蘭小格子襯衣,拿到服務生包裝好的抹茶蛋糕後總會仰起頭說聲“謝謝”。似乎有明亮的眼睛,臉頰上還有小小酒窩。
正說話間,服務生把KITTY款式的冰淇淋端上來。其實不過是個很簡單的創意:製作成卡通形狀的冰淇淋胚,再用粉紅奶油畫上蝴蝶結,用巧克力醬勾勒胡子和眼睛,旁邊放兩片下午剛剛出爐的核桃餅幹,香氣四溢。
小女孩低頭看看冰淇淋,又看看桑離:“我可以吃嗎?”
桑離微笑:“當然,我請客。”
小女孩想了想,點點頭:“好吧,下次我請客。”
桑離笑出聲:“等你長大了再請我吧。”
小女孩一邊用小勺舀冰淇淋,一邊一本正經地回答:“媽媽說不可以欠別人的。”
“哦……”桑離點點頭:“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
“你叫什麼名字啊?”小女孩瞪著烏溜溜的眼珠反問。
“我叫桑離,桑樹的桑,離開的離。”
“哦,我媽媽叫我囡囡,爸爸叫我YOYO,小朋友叫我馬思瑤……”小女孩努力回想還有沒有別的名字,陽光沿玻璃一路照進來,在她白裏透紅的小臉蛋上籠罩出一片淺金色的光暈。桑離突然想伸出手,摸摸小女孩的臉。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的食指已經輕輕滑過小女孩的麵頰,嫩嫩的、粉粉的觸感似乎讓她明白了若幹年前南楊的心情:這樣一個稚嫩可愛的小孩子,換了是誰,都會想要保護的吧?
HELLOKITTY再唱起歌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漸漸落山。小女孩聽見歌聲就迅速轉過頭去,桑離也抬起頭,看見一個男人的剪影。漸漸走近了,西裝、條紋領帶、六邊形袖扣,近距離地看過去,他真是個好看的男人。
不過不同的是,他今天戴了副金絲邊的眼鏡,斯文的樣子讓人看了就莫名產生好感。
“YOYO你不回家在這裏幹什麼?秦阿姨說到處都找不到你。”他微皺眉頭,看一眼小女孩,又看桑離,然後微微頷首,“對不起,小姐,給你添麻煩了,不知道怎麼稱呼?”
“她叫桑離,桑樹的桑,離開的離。”小女孩一邊說一邊中規中矩地把刀叉擺好,挺直腰板,雙手放在膝上,端坐著的樣子就好像中世紀的小公主,隻是眼睛裏的神氣絲毫掩藏不住,說話的速度也很快。
男人皺眉看看小女孩:“爸爸不是告訴過你不要搶話嗎,你又不聽。”
然後看桑離:“對不起,我叫馬煜,火日立的煜。”
馬煜?Matthew?哦……這名字可……嗯……可真惡俗……桑離這樣想著,唇角已經不自覺地綻開一小朵笑容。
馬煜有些許怔仲,雖然很短暫,可是卻恍惚覺得,這樣的笑容,似在哪裏見過。
流年太遠,歲月太顛簸,有些記憶,早已模糊。
A-3
似乎,認識了,就格外容易遇到。
周末的晚上桑離在“你我咖啡”有表演,有時候是小提琴,有時候是唱一點旋律舒緩的歌,端看心情與樂趣。因為來往的客人都尚算有些修養,所以沒人提出什麼不禮貌的要求。這樣的環境總是讓桑離想起中學時候學過的課文《陋室銘》,裏麵就有一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她對這樣的氣氛很滿意,所以更依了自己的心情去。
桑離拉琴或者唱歌時總是坐著的,長長的黑色絲絨大V領裙子鋪散開來,隻露出清晰的鎖骨,很嫵媚。其實大學時代桑離的專業是聲樂,她的刻苦與優秀就連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葉鬱霞老師都稱讚不已,那時候……啊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桑離輕輕搖搖頭,似乎要忘記曾經的那些事,那些鮮花,那些掌聲,那些無法與外人道的榮耀和淒清,既然過去了,不如都忘掉。她在有溫暖燈光的小演奏台上不為人察覺地歎口氣,然後輕輕搭上弓,緩緩地,悠長而舒緩的幾小節音符便蕩漾開來,漸漸劃出一道若有若無、纏綿憂鬱的線。
與此同時,馬煜就坐在“你我咖啡”靠牆角處的一道帷幔後麵——他本來約了朋友聊天,可朋友爽約,於是他就一個人坐在那裏聽音樂、喝咖啡。他學過幾年小提琴,大學裏又正經學過《西方音樂史》,所以很快就聽出來她演奏的是挪威作曲家格裏格為易卜生的詩劇《培爾·金特》第四幕所譜的曲子《索爾維格之歌》:當為飛黃騰達而不擇手段、飄泊四海的培爾·金特曆盡滄桑、一無所有地回到故鄉,他的母親已經在對兒子痛苦的思念中離開人世。然而,他那望穿秋水的未婚妻索爾維格卻還守在自家的茅屋前紡紗,並反複唱著這首歌:“冬天已經過去,春天不再回來;夏天也將消逝,一年年地等待;我始終深信,你一定能回來;我曾經答應你,我要忠誠等待你,等待著你回來;無論你在那裏,願上帝保佑你;我要永遠忠誠地等你回來,等待著你回來……”
馬煜能聽出來桑離不是小提琴科班出身:她的技巧還不夠嫻熟,有幾處處理得還稍顯生硬。可是馬煜不得不承認,那種浸染著格裏格式想念與憂傷的味道已經深深附著在琴弦上,讓人很輕易就能聽懂她心裏的那些寂寞、憂傷、思念。他甚至有了淺淺的好奇:這個漂亮而年輕的女子,她不快樂嗎?她在想念誰?
又過幾天,馬煜很晚才從公司下班回家,路過“你我咖啡”的時候,透過落地玻璃窗,居然又看到了桑離。
淡橘黃色的燈光下,桑離穿一件墨綠色的寬袖上衣,配一件波希米亞風格的黑色寬下擺長裙,披散著柔軟的長卷發,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她閉著眼睛,仰頭靠在身後一個柔軟的靠墊上,耳朵裏塞著耳機,一動不動。馬煜忍不住地好奇:她在聽什麼歌,居然可以這樣入神?
馬煜就那樣靜靜站在路燈下,看著玻璃窗內的女子,覺得她就像一個謎,一個有答案、卻又不肯公開答案的謎。
馬煜一直這麼靜靜地看著,看她仰起的下巴線條優美,看她閉上的眼睛睫毛很長。黑夜的大背景中,她坐在暖色燈光的咖啡店裏,從玻璃外麵看上去,就好像一個柔和的發光體。馬煜的腦海中立即浮現出那支《索爾維格之歌》,悠揚的、哀怨的、和緩的,像寧靜的水流,淌過已經幹涸了太久的心田。
那晚馬煜失眠了。
他不知道以自己32歲的年紀還會不會承認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作為一個結過婚、離過婚、有孩子的男人,他的32年已經經曆了很多常人所沒有體會過的愛恨情仇,說起來,倒更像是一部電視連續劇。他也不是沒有愛過什麼人,那時候那些純真的情懷擱在今天一樣感人肺腑。可是後來他知道了:所謂愛情,其實不過是生病時的一杯水、哭泣時的一個肩膀、孤獨時的一個懷抱,是彼此依靠的相扶相持,而不是什麼蕩氣回腸的海誓山盟。32年裏,他愛過,也失望過。現在他一個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或許,他也不需要什麼愛情。
可是,他不能否認每次看見她的時候那種特殊的感覺,隱隱的,似乎是種憐惜。是的,就是憐惜,就是覺得她孤獨、寂寞、憂傷。所以他迷惑了:以她那樣的女子,舉手投足都有超然的靈氣,她怎麼會允許自己這麼孤獨,這麼寂寞,這麼憂傷?
馬煜就這樣開始佇立在桑離未曾意識到的很多個生活的角落裏,注視她。
他漸漸知道了,這個叫桑離的女子每天都會坐在“你我咖啡”靠窗的沙發上,聽音樂、看書,偶爾手邊還有一部小巧的白色Apple筆記本電腦。
也知道了她每逢周末都會在“你我咖啡”拉小提琴,有一次還彈了鋼琴。不過令他疑惑的是她的指法極其嫻熟,卻在踩弱音踏板的時候整個身子傾斜很多,這使她的背影看上去很別扭,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壞習慣。
再後來他還知道了她家就住在“你我咖啡”的樓上,B座201室——那應該是一套100平米左右的房子,不大,是適合兩口或三口之家使用的兩房兩廳。他就越發好奇了:他不明白這個女子是以什麼為業,又怎麼會有這麼多錢,不僅買“櫻園綠景”的房子,而且還從來不見她去上班!
馬煜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對桑離的這種關注已經完全超乎了鄰裏之情,如果說不是“愛情”,那至少也是“曖昧”了。他還不自知地養成了路過“你我咖啡”時就有意無意就往靠窗位置上看一眼的習慣,偶爾和桑離的目光相撞,還能看見她淺淺的笑容。
那笑容,淺得就好像水麵上一點點風吹過留下的漣漪,若有若無,卻一圈圈延宕開來,直到漾滿了整片湖泊。
32歲的馬煜是一家文化傳播公司的老板。
公司不大,但在業內也算小有名氣。主要承接一些文藝展演活動,諸如上一年的“永遠的向日葵——梵·高作品展”、“絲芙蓮·小劇場話劇周”,還有今年春節附近的“女性消費品百年展”,都上了時尚報刊,很出了一陣鋒頭。在這個摩登又洋派的城市裏,畫廊、小劇場、音樂廳之類的文化休閑場所比比皆是,附庸風雅的人們與真正熱愛藝術的人們混雜在一起,為馬煜的事業提供了一個無比巨大的舞台。
值得一提的是馬煜還是個“海歸”——德國留學歸來的文化管理博士,貨真價實。其實這個專業在國內不過剛興起十年左右,摸爬滾打著培養了一批紙上談兵的所謂“專業人士”,同時麵對著一個空洞混亂的市場空間。很多朋友都曾說:假使馬煜願意投身三尺講台,“德造博士”這樣的精英一定是炙手可熱,任憑哪所高校都會心甘情願地支付幾十萬元的“安家費”和科研啟動經費吧?
可是馬煜毅然放棄了這一切。他選擇白手起家,經營一間小公司,起早貪黑地奔走在把它“做大做強”的道路上。起步的那些日子他不想再提起了——居然可以讓人連憶苦思甜都放棄,個中辛苦可想而知。
他隻是很珍惜現在的日子:和女兒住在“櫻園綠景”複式的房子裏,常有機會去日本或香港,可以帶回各種款式的HELLOKITTY充實女兒的玩具房;和十幾個下屬一起熬夜,策劃成功後觀眾們滿足的表情會令他覺得很有成就感;偶爾也去不遠處一所大學的圖書館看書,那樣寧靜的時光讓他很容易就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還有那些青澀真摯的年華。
馬煜知道,自己是個喜歡懷舊,但不沉湎於懷舊的人。所以他對桑離就越發好奇了:她的種種,或微笑,或憂傷,都帶著濃重的舊日氣息,好像在追憶什麼,永遠放不下。他漸漸開始期待能有合適的機會和她說說話,他還記得,自始至終,她隻對YOYO說了一聲“再見”,而他,隻不過收下她一個淡淡的、幾乎找不到出處的微笑。
A-4
這個機會很快就到來了。
那天,那樣美好的場景,甚至讓他以為那是一張手繪的明信片。
午後溫暖的陽光下,馬煜記得,那些櫻花開了,飄飄灑灑在風裏搖曳。因為是工作日,小區裏的人不多,而桑離,穿一件寬下擺的長裙,倚在櫻花樹下的長椅邊。
她在唱歌。
因為櫻園很大,所以站在遠處的馬煜要側耳傾聽。然而沒過多久,那熟悉的旋律就讓他大吃一驚!
居然,是莫紮特《魔笛》中《夜後詠歎調》的第二幕——《複仇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