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尋找、推開、療傷
——在澳大利亞佩斯作家節的三場演講
為了尋找被丟失掉的閻連科
女士們、先生們:
今天我在這兒演講的中心內容就是:“閻連科在哪兒丟失了?閻連科又在哪兒找到了閻連科?”
大家都有這樣的經曆吧——我們回家的時候,手裏明明拿著開門的鑰匙,可我們卻找不到鑰匙在哪兒,因此我們心急如焚,如同無家可歸的孤兒。結果,經過一陣焦急的尋找之後,發現鑰匙就在我們自己的手裏。我們不是無家可歸的孤兒,而是有著溫馨家園的兒女,是我們自己忘記了家園的鑰匙在哪兒,忘記了人生、命運中最為溫暖的去處的房門鑰匙就在我們自己的手裏。換句話說,那丟失的並不是開門的鑰匙,而是我們自己把自己的記憶丟失了。失去了自我記憶,我們走在大街上,我們走在人群裏,我們走在這個繁鬧的世界上或寂靜無聲的山穀裏,因為人多繁華,或因為空寂無人,我們常常會忘記我們在哪兒,我姓什麼叫什麼,職業是什麼,責任是什麼。這時候,我們就把自己丟失了。
世界上最容易把自己丟失的地方是中國,其原因有三:一是中國確實人口太多,13億人口如汪洋大海,一個人在這13億人口中,正如博爾赫斯說的,如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中。二是中國的政治、文化、意識形態和社會管理體製(權力機構和執權者),他們更注重單位、集體和群落,對個體的存在和權利關注不夠。在那兒,個體人幾乎是在一個單位和集體中才可以顯現和存在。這就如在汪洋大海中一滴水的必然消失一樣,但一條莽莽河流在流入大海時,卻是可以不被忽視而存在於世的。三是中國人更願意也更習慣於自己把自己丟失掉,讓自己成為人群中的一個點、某個單位和組織中的和別人沒有什麼不同的一員。中國有句老話,叫“槍打出頭鳥”,這是中國的民間俗語,也是中國人千百年來的生存經驗和生存哲學。你要從人群中顯露出來,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革命或者改革,再或是作家的寫作,顯露出來,就是把“自己”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就是讓你——個人——一個人的獨立存在和與眾不同,從人群、集體和社會中掙脫開來,擺脫出來。那麼,你是找到了你自己,你找到了“個人”、“個體”和“自我”,但是,你的“獨立”很可能會成為眾人、集體、社會和權力的靶子,也必然會被眾人、集體、社會和權力所批評、批判乃至於你因“決不悔改”而把你的“自我”消滅和消除,讓你重新消失在汪洋大海的人群裏。
在中國的曆史中,中國人有太多這樣的經驗和教訓。比如20世紀中國的“反右”運動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給了中國人深刻的教訓和用無數生命與鮮血換來的經驗。就是到了改革開放30年後的今天,“個人” 、“自我”和“獨立”,在中國依然被體製和幾乎絕大部分的人們視為“異端”。雖然已經得到了很大的寬容,但生存的空間,絕沒有我們今天演講所在的這個大廳寬敞和明亮,更沒有澳大利亞的土地山水這麼遼闊和美麗。所以說,今天許許多多的中國人,無論是工人、農民、貴族、貧民、富人、窮人,還是當權者、老百姓和無數的知識分子們——尤其是那些知識分子們,都非常明白在集體和社會中的安全性,在“獨立”、“個體”和“自我”中的危險和艱難。在大江大河中隨波逐流、順流而下、看風使舵是中國許多知識分子的生存法則,而逆流而上、迎風搏浪隻是那些“不識時務”之人的固執和冥頑。一句話,在社會、集體、群落中消失,是一種活著的方式;而在社會、集體和群落中“獨立”顯現——把你自己從眾多中找出來,卻可能是一種活著的危險。
而我,卻是一個希望自己從人群、集體、社會中“獨立”出來的人。希望自己不是在社會集體中活著,而是希望自己不僅從社會集體中獨立出來,而且希望,那個有著寫作自我的閻連科,不僅不被社會、集體所消失,而且還要在這個社會、集體中活著並有所作為和建樹。用最簡單、最通俗的話說,過去,我曾經是在社會和人群中因消失而活著的人;可現在,多少年來,我希望自己是一個沒有在社會人群中消失而活著的人,是大家可以看到、可以感受、可以觸摸的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獨立存在的作家”,是一個有獨立精神的閻連科,是一個在世界上許多國家看來似乎已不值一提的那個“中國人和中國作家”,一個有自我存在價值的閻連科。
過去,我是毛澤東執政時期的中國人民公社的一個青少年;後來,我是中國改革開放之後的一個鄉、一個村的年輕農民;再後來,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個士兵、軍官和軍隊創作室中的創作員。2005年之後,我離開軍隊,成為北京市作協的專業作家,三年後,又成為中國人民大學以教授的名譽存在的作家。這簡單而又深刻、漫長的經曆,沒有人可以完全知道這幾十年我都經曆了什麼,思考了什麼。你們在這兒,也不需要聽我囉唆那無休止的人生和命運,但我想要說的,就是在你們看來已經不是什麼問題的一個問題,那就是我想找到我自己,要努力做一個“獨立的作家”,有“自我”的人,有“尊嚴”的寫作者,可以以我自己的聲音發音、唱歌的人,以我自己的腔調、曲譜來唱出自己的歌聲的人。因此,我選擇了文學,並且在文學創作中,漸次地明白,隻有寫作,才可以讓我自己發出自己的聲音,哪怕它不是百靈鳥的委婉美麗的歡叫,隻是一隻野麻雀的聒噪,那也是一隻麻雀在以它自己的聲音向這個世界做著它自己獨有的表達。
對我來說,隻有文學可以幫我完成這一切。
隻有文學,可以幫我在中國現實社會的人山人海中,建立起一個人、一個作家的坐標,而不至於使我迷失、消失在中國的現實社會的人群和集體裏。一句話,就是用文學在社會集體中尋找那個消失其中的閻連科,用文學讓閻連科獨立、自我地活在你們可以看到並可以找到的中國現實和集體、社會的人群裏。正是為了這些,我開始寫作並將繼續寫下去,寫出了那些不一樣的作品並將會努力地永遠不一樣地寫下去。
2011年3月3日
推開另外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