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卷 第1章 第三天(1) 群青色的學者(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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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那麼慌張啊。

對呀,輕鬆一下嘛。

1

在鴉濡羽島上的生活終於邁入第三天早晨,我一麵分辨著適才的夢境與接踵而至的現實,一麵幽幽醒轉。

光線自高處的長型窗戶透入,室內依舊晦暗。這個房間沒有電燈,要再晚些時候才會透亮吧。

總之,現在是太陽剛升起不久的時刻…約莫清晨六點左右吧?由生理時鍾和日出來推斷,應該是這個時間。這個推測的誤差我想不會超過十五分,但即使超過一個小時,我也絲毫不會覺得困擾。

“起床吧。”

我一邊低喃,一邊緩緩挺起身子。除了椅子以外別無長物的空蕩房間,徹徹底底地空無一物,隻有地上鋪著被褥,高挑的天花板讓房間更顯空曠。這種“太過簡陋”的陳設不禁令人聯想到監獄,產生一種宛若死囚的心境。帶著這種感覺的蘇醒,今天是第二遭了。

盡管這房間並非牢房,但它原本也不是住房,聽說這裏其實是間倉庫。我向彩小姐要了宅第裏最小的房間後,她就領我到這兒來。說是最小的房間,但已經比我租的地方寬敞許多,哎呀呀,還真令人喪氣哩。

“不…或許也沒啥好喪氣的吧?”

好啦,接下來呢?

我將思維頻率從死囚模式切換至正常模式。

我看了看手表,想知道現在的正確時問,但液晶畫麵沒有任何反應,看來是睡覺的時候電池沒電了。不,電池才剛換沒多久,或許是其它原因造成的故障。這樣的話,還是拜托玖渚修理比較妥當。

我轉轉剛睡醒的頭,做做簡單的柔軟操,接著步出房門。在看似高級,實際上應該也很高級的長長紅地毯上走了一會兒,抵達螺旋梯的時候,冷不防遇見玲小姐和彩小姐。

“早安,兩位起得真早啊。”

總之,先出聲招呼表示禮貌,但她們卻隻有微微頷首答禮,一語不發地擦身而過…

“…真冷淡。”

當然,她們一定正在工作,而且真要說來,我也並不是“客人”,那種程度的響應也該知足了。若想得到更大的響應,或許得伸開雙臂大喊“吃飽沒…”,不過我也沒精力幹這種事。

班田玲小姐以及千賀彩小姐。

她倆是在這幢宅第工作的女仆,玲小姐是領班,彩小姐是她的部屬。除了她們以外,另外還有兩名跟彩小姐地位相仿的女仆。換句話說,這幢宅第裏共有四位女仆。

從宅第的主人和宅第的規模來看,四位女仆或許還嫌少,但她們似乎都是個中翹楚,將宅第維持得井然有序。

宅第的主人——玲小姐和彩小姐服侍的主子名叫赤神伊梨亞,她是這座小島和宅第的所有者,也是邀請玖渚和我至此的人物。

“啊啊…好像沒有邀請我…”

可是,彩小姐究竟幾歲呢?

從外表來看,玲小姐差不多二十七、八歲吧。對於我這種小毛頭而言,那種年齡的“女性”很難判斷,不過應該差不了多少。問題在於彩小姐,雖然不可能比我還小,但看起來實在有夠年輕。就像偶爾在鬧區看到的那種明明已經成年,卻還可以用學生票搭大眾交通工具的類型。

一邊半戲諱地想著不知她對此自己小的“男生”有沒有興趣(不…這真的隻是戲言喔),一邊走上螺旋梯,來到二樓走廊。

目的地是玖渚的房間。

兩天前抵達時,玖渚的房間當然早就預備好了,但並未準備我的房間。這也不能怪對方,要不是當天早上接到玖渚的電話,連我自己都壓根兒沒想到會來這座古怪的小島,更別說是她們了。

因此,彩小姐臨時幫我準備房間,但我還是慎重其事地婉拒了。為什麼?等我打開眼前的房門,你們大概就能夠理解其中原因。

我先輕敲兩下,接著將門拉開。

房內是一個廣大的空間,應該是純白色地毯、純白色壁紙與純白色家具讓空間顯得更加寬敞吧,連我也曉得白色真有擴散光線的能力。

玖渚特別喜歡白色,所以對方特地配合她的喜好布置。房間中央放置奢華的沙發與木製茶幾,挑高的天花板上掛著枝型吊燈,床鋪則是中世紀貴族電影裏經常出現的那種附有頂蓋的白色大床。

“這樣睡得安穩才怪…”

因此我向彩小姐要了一樓的倉庫,不過跟纖細神經沾不上邊的玖渚友,此刻正在純白床單上好夢甘甜。

我望向牆壁上的華麗古董鍾(連時鍾也貼心地選用白色係),一如先前推測是六點多。我一麵思考要采取何種行動,一麵在床邊輕輕坐下,貪婪地享受著地毯的鬆軟觸感。

這時,玖渚翻了個身。接著微微睜開眼皮。

“唔…咦…阿伊?”

不知是否察覺到我的氣息,玖渚似乎醒了。她撥開夏威夷藍色的發絲,用迷濛的眼神確認我的位置。

“啊啊…嗯…阿伊…那個…你是來叫人家起床的啊……謝咯~~~”

“沒有,其實我是來催你上床的…怎麼了?難得你會在晚上睡覺,小友。莫非你剛睡沒多久?”

要是那樣,我可真來得不是時候。

“唔…”玖渚輕搖玉首。

“人家應該睡了三小時左右,昨天…發生了很多事呢。阿伊,你再等人家五秒鍾。唔…唔…唔…早!好一個朝氣蓬勃的早晨哪!”

玖渚嬌小的上半身猛然從床上翻起,雙臂朝前伸展,手掌向外,對我甜甜地笑著。

“…唉呦,怎麼黑壓壓的?那就一點兒也不朝氣蓬勃了嘛。真討厭耶~~~早上起床的時候,還是希望太陽爬得高高的呀。”

“那是中午。”

“不過人家睡得很香呦。”

玖渚無視我的台詞,繼續說道:“人家應該是三點睡的吧?昨天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所以幹脆早早上床。不愉快的時候睡大覺最好嘛,睡眠就像天神賜給人類的唯一救贖。那個,阿伊。”

“什麼事?小友。”

“你暫時別動喔。”

我還來不及表示疑問,玖渚就突然一把抱住我。或許該說依偎比較恰當,她將全身重量壓在我身上。玖渚小巧的頭靠著我的右肩,兩人身體緊密貼合,玖渚纖細的手臂環繞著我的頸部。

緊緊擁抱。可是我並沒有感到什麼重量。

“那個,玖渚小姐?”

“充~~電~~中~~”

她似乎正在充電。既然她這麼說,那我也不能亂動了。我放棄抵抗讓玖渚貼著。話說回來,難道我是插座?

仔細一瞧,玖渚好像穿著大衣入睡。不論室內或室外、不管夏天或冬季,玖渚總是穿著大衣,而且是男用黑大衣。嬌小的玖渚穿起來,L號大衣的下擺幾乎快拖地了,但玖渚似乎非常中意這件大衣。即使我一再勸她至少睡覺時把大衣脫掉,她依舊不當一回事,玖渚友我行我素的程度真令人吃驚。

這方麵倒是跟我有一點像。

“唔…唔…唔…嗯…謝謝。”

玖渚說完,終於移開了身體。“充電完畢,今天也好好努力唄。”

玖渚嘿咻一聲地下了床,藍色秀發微微搖晃。她直接走向擺在對麵牆壁窗戶附近的三台電腦,那是玖渚從城芙家裏帶來的設備。三台都是直立式,左右兩側的電腦是一般尺寸,中央的電腦則大了一號,顏色當然還是白色,我實在搞不懂玖渚為何如此喜歡白色這種容易弄髒的顏色。

電腦架呈U字型配置,中央放著一張軟綿綿的旋轉椅,玖渚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那種擺法似乎是為了能夠同時操作三台電腦,可是手臂怎麼數都隻有兩隻,要如何同時操作三個鍵盤,就不在我的理解範疇內了。

從後麵偷偷望去,三台電腦既不是ASCII鍵盤,也不是JIS鍵盤,更不是OASYS,是很不可思議的排列法。話雖如此,我也懶得問她,對於終極工程師玖渚而言,自己做個鍵盤隻不過是早餐前的休閑活動吧。

順道一提,玖渚並不使用滑鼠,她的理由是“那種東西太浪費時間”。可是,以我這種門外漢的角度來看,沒有滑鼠的電腦看起來非常不穩定、不自然。不過呢,我倒也不討厭不穩定的感覺。

“阿伊。”

“什麼事?”

“幫人家綁頭發。”

“好。”我走到玖渚的椅子附近,取下套在手腕上的橡皮筋,幫她在左右兩邊各綁一個辮子。

“該去洗洗頭啦,都油油的。”

“人家不喜歡洗澡。因為啊,頭發不是會弄濕嗎?”

“那不是廢話?你看,頭發都變深藍色了。”

“誰會去看自己的頭?嘻嘻嘻,這樣下去就會變成群青色了。阿伊,謝咯~~”玖渚說完,咬著下唇輕笑。

天真無邪、毫無防備的微笑,看得人不知所措。

“唉,隨便你。”

我們交談時,玖渚的手也沒有停過。簡直就像機械,用正確、固定的節拍不斷敲打鍵盤。仿佛在無意識之間,用既定方式完成既定工作。三台顯示器飛快顯示著不明所以的英文與數字,然後又消失不見。

“才剛起床就在做什麼,小友?”

“嗯,有一點事。就算說了,你也聽不懂呦~~”

“喔~~是要三台電腦才能做的事情嗎?”

我剛說完,玖渚就擺出略微複雜的表情說:“阿伊,中間這台不是電腦,是工作站。”

“工作站是什麼?跟電腦不一樣嗎?”

“唔咿!不一樣呦。電腦跟工作站都是以個人使用為前提,這方麵確實有點像。不過阿伊…工作站的位階比較高呢。”

“啊…總而言之,工作站就是電腦裏的大王?”

我用了完全外行、簡單而愚蠢的說法。

“唔~~~”玖渚輕哼。

“所以阿伊…電腦就是電腦,工作站就是工作站呦。雖然都是通用計算器,還是想成完全不同的東西比較好。”

“通用計算器是什麼?”我問道。

“阿伊!阿伊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耶…”玖渚就像看見原始人般地含混說。

“阿伊…你到底是去休斯頓五年做什麼呢?”

“跟你做不一樣的事,小友。”

“喔…無所謂咯……”

玖渚側頭說完,旋即切換開關似的繼續展開作業,顯示器上的文字依舊像咒語般地飛逝。

盡管希望玖渚能夠再多跟我解釋一下工作站與電腦的區別,但我本身也不是那麼有求知欲的人,既然玖渚在忙也不好去打擾她。而且對於這個除了電腦以外就一無所知的丫頭,要解讀她的話也挺不容易。於是我放棄追問,隨便幫玖渚揉揉肩膀,跟她借用洗臉台,在那裏洗把臉順便也換好衣服。

“喂!小友,我去散步。”

玖渚頭也不回,隻是輕飄飄地隨便擺擺手,另一隻手依然歌唱般地敲著鍵盤。

我聳聳肩,離開玖渚的房間。

2

假使我說自己很了解赤神財團,那就是天大謊言了。赤神財團並非很出鋒頭的組織,加上主要據點在關東地方,對於神戶出生、休斯頓長大、現居京都的我而言,實在沾不上什麼邊。

如果要說得白一點,赤神家族從以前就是出了名的財閥。也許他們從事某方麵的生意,又或者他們身處於不用做事也照樣發財的係統,這方麵並無定論,但也沒有深究的必要吧。總而言之,赤神財團就是有錢人。

不光在日本,他們在世界各地都擁有土地,這座鴉濡羽島據說也是赤神家族的不動產。而位居鴉濡羽島中央的洋宅主人不是別人,正是赤神伊梨亞小姐。正如她的姓氏,她是赤神財團主人的孫女。經過千錘百煉的血統證明,就算在名字後麵加兩個“小姐”都不夠,地地道道的千金小姐。有朝一日會繼承巨大財富與絕對權力,君臨於萬人之上。

隻不過,因為她已經被赤神家族的主人逐出家門,所以這一切都是過去式。

逐出家門。

不知道她做了什麼好事,反正應該是做過什麼才對。據說五年前,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就被赤神家族永久驅逐。當時,赤神家族的大當家給了她一點點的生活費(話是這麼說,但應該不是我這種低賤小市民所能想像的巨額吧),以及零丁漂浮於日本海的這座小島。

換言之,就是流放外島。

盡管覺得那種做法太過迂腐,不過批判他人行為也稱不上聰明,更何況對方是跟自己住在不同世界的財團哪。

總之,伊梨亞小姐這五年來沒有離開這座島半步,跟四名女仆一起生活。在沒有任何娛樂、鳥不生蛋的偏僻小島過了五年,我推測那在某種意義上就形同地獄,但又有一點點類似天堂的生活吧。然而,伊梨亞小姐也沒有因此感到寂寞或煩悶。

玖渚被邀請到這座島,或許正是為了讓伊梨亞小姐消愁解悶。當然並非隻有玖渚,赤音小姐、真姬小姐、彌生小姐和佳奈美小姐都可以說是為了不讓伊梨亞小姐無聊,才會待在這座島上。

“不,或許這樣說有點誇張。”

總而言之~~~

伊梨亞小姐心想,既然自己被禁止離開小島,幹脆將世界名人請來島上。如果“名人”這種說法有點偏差,或許可以這麼形容——伊梨亞小姐將所謂的“天才”邀請到宅第。既然自己無法離開,就請對方過來,是非常簡單明了的公式。

不論聞名與否,她不斷邀請具有才能或技術的人物到島上做客。住宿免費不說,其它一切費用也都由伊梨亞小姐負擔。非但如此,應邀者甚至還可以領取酬金,出手實在闊綽。

根據我的猜測,伊梨亞小姐是想仿效古希臘那種“沙龍”文化吧。請來各種不同的藝術家、天才進行交流,過著豐富的生活。雖然不是普通人的想法,嗯,的確是很棒的想法。

除了宅第與森林外就一無所有的孤島,可是對於厭倦世俗的天才們而言,或許正好可以做為休養生息之地,而這個企劃似乎也相當成功。

言歸正傳。

我在荒涼的小島上信步而行,享受奢侈的森林浴時,突然在與宅第有一段距離的櫻花樹旁,遇上了深夜先生。

“啊…啊…原來是你。”深夜先生舉手示意。“你起得真早啊?那個…你叫什麼名字?抱歉,我的記憶力不大好。”

個子足足比我高了十公分,穿著比我高級許多的名牌西裝,柔和的五官和柔和的語氣。身高與服裝一如形容,但深夜先生的為人是否真如外表柔和,我無從得知。我並沒有可以光憑外表判斷一個人的技術,也沒有笨到以為認識幾天就能了解對方。

“我應該還沒介紹自己的名字吧?”我聳肩回答深夜先生的問題。“我不過是玖渚友的附屬品,贈品也不需要名字吧?”

“這種想法還真是自虐哪,不過到了這座島,會這樣想也是難免的。要說贈品的話,我也好不到哪裏去。”深夜先生苦笑。

對!不論是深夜先生或是我自己,都不過是附屬品。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或許也沒什麼好解釋,我並非因為自己是天才而踏上這座島,被稱為“天才”的人乃是玖渚,我隻不過是她的跟班。

倘若玖渚沒有說:“人家要去某某小島,阿伊…你陪人家一道去吧?”我這時應該在京都的兩坪小房間裏,準備去大學上課。

主角畢竟是玖渚友。

這種事還是弄清楚比較好。

那麼,說到深夜先生——逆木深夜究竟是誰的跟班…其實她正在櫻花樹下。凝視著隨風飄散的櫻花花瓣,眼神既像在思索,又像在發愣。金發碧眼,讓人聯想到法國賽璐璐人偶的淡色係小禮服,華麗的裝飾品。單單一件首飾或一個手環,可能就超過我販賣自己的肝髒所得,搞不好賣光全身零件都還不夠。

伊吹佳奈美。被稱為天才的人物。

聽說從小就不良於行,此刻也坐著輪椅。是故,深夜先生就像是她的隨身看護。據說佳奈美小姐直到數年前為止還是雙眼失明,因此藍眼睛並不代表佳奈美小姐身上流有外國人的血統。

佳奈美小姐是畫家。

就連與那種世界毫無瓜葛的我也略有所間,她是以沒有限定聞名於世的年輕女畫家。我尚未親眼目睹過佳奈美小姐的作品,但如今那樣凝視櫻花,或許也是為了要畫在畫布上吧。

“佳奈美小姐在幹什麼?”

“正如你所見,那家夥正在看櫻花。因為快掉光了,那家夥不知為何很喜歡‘瀕臨死亡’的那種短暫事物。”

島上幾乎都是常綠植物,但不知為何卻有一株櫻花樹。樹齡很長,不過一株櫻花樹孤伶伶地長在島上真的很詭異,或許是伊梨亞小姐從別處移植過來的吧。

“聽說櫻花樹下埋有人類的屍體。”

“胡說八道!”

唉呦。

為了找話題而隨口說說,卻碰了個硬釘子。不過呢,真的是胡說八道。

“開玩笑的。”深夜先生笑言。

“就我個人來說,那種傳說比較適合梅樹…不,這種時候應該說是神話而非傳說吧…哇…哈哈。未成年!島上的生活還習慣嗎?今天應該是第三天吧。咦…你們預定在這座島上待多久?”

“一個星期,所以還剩四天。”

“喔…那真是可惜了。”深夜先生意味深長地說。

“可惜什麼?”

“也沒什麼啦,一個星期以後,伊梨亞小姐看上的人物會到島上來。不過既然你們四天以後要離開,應該也見不到麵吧?所以我才說‘可惜’。”

“啊啊,原來如此。”

我一麵頷首,一麵暗想——看上的人。意思就是天才一類嗎?

“已經有了廚師、占卜師、學者、畫家和工程師,這次會是什麼人呢?”

“不知道,我也沒有細問,反正好像是樣樣都會的人喔!聽光小姐說,好像不是單一專家,而是全能者…聰明絕頂、知識淵博,連運動神經都很發達的人。”

嗯~~看來真是一個不得了的人。即使是誇大不實的謠言,一旦出現那種謠言,就知道那個人絕非一般人物。若說我不感興趣,或許也是個謊言。

“見個麵應該也沒什麼損失吧?要不要延長停留期間?伊梨亞小姐也一定會很高興吧?”

“這個提議倒也不壞…”我的臉上定然浮現苦澀的神情。“但老實說,這座島令人喘不過氣來,我是指對於我這種凡人而言。”

我剛說完,深夜先生就“哇哈哈哈哈”地縱聲狂笑。

“喂!喂!喂!喂!喂!喂!喂!未成年!你莫非是那個?對佳奈美跟赤音小姐她們有自卑感?”

自卑感。雖然沒有像他形容的那麼露骨,我的感受應該跟那很接近吧。深夜先生砰砰地拍了我的肩膀。

“不用為了那種家夥感到自卑,懂嗎?堅強點!兄弟。就算是佳奈美~~~”

他瞥了一眼櫻花樹下的佳奈美小姐。

“…就算是赤音小姐、彌生小姐或者玖渚…跟咱們猜拳三次,頂多也隻能贏一次吧?真姬小姐就是例外了。”

“這種說法隻會令人更沮喪…”

而且深夜先生連自己的雇主都用“那種家夥”來稱呼,佳奈美小姐跟深夜先生的關係雖非水火不容,或許也稱不上融洽。

“才能這種東西啊,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反而覺得沒有才能比較好。才能這玩意兒…啊,無聊死了。”

“這話怎麼說?”

“要是有了那種麻煩東西,不就非得努力不可?凡人反倒樂得輕鬆。我相信‘不用鑽研’絕對是優點。”深夜先生聳肩嘲諷。

“好像有點離題了…總之你們晚一點離開,也不會有什麼損失,我個人覺得啦。搞不好那個全能者連猜拳都可以贏過咱們所有人。”

“嗯…我會跟玖渚討論看看…”

這種大事不是跟班可以擅自決定的。

“我想也是。”深夜先生說:“你跟我還真像哪。”

他深深凝盼我的雙眼。

那是非常令人不舒服的視線。仿佛從身體內側被人觀察般的那種不適感。

“像?我跟深夜先生?哪裏?是指哪裏怎樣像?”

“別說得那麼不開心嘛…是啊,如果把自己想成是世界的零件,就覺得特別像。”

深夜先生似乎沒有繼續說明的意思,從我身上移開視線,重新望向佳奈美小姐。

佳奈美小姐仍然全神貫注地抬頭看著櫻花,她周圍宛如有一種與世隔絕的超越感。

難以親近,應該用神聖一詞形容的氛圍。

“佳奈美小姐來這裏以後,還在繼續畫畫嗎?”

“或許應該說是為了畫畫才來這座島吧那家夥也隻會畫畫,就像是為了畫畫而活,真搞不懂……”

深夜先生略顯無奈地說。然而,倘若可以百分之百相信那句話,我倒認為那是非常令人羨慕的生存方式。必須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此明確的人生,是我盼也盼不到的生存方式——對於找不到任何想做的事,或者應該做的事的我而言。

“……”

待我回過神來,一旁的深夜先生仿佛想到什麼惡作劇,臉上浮現詭異的微笑。我背脊一涼,有種不好的預感。深夜先生一副“本人剛才經由神明指示而有所參悟”的神色,故意“啪”一聲擊掌。

“是了!反正機會難得,你要不要當當模特兒?”

我沒聽懂他的意思,一時語塞,深夜先生不理我的反應,朝佳奈美小姐叫道:

“喂~~~~”

“佳奈美!這位小哥說想當你的模特兒!”

“呃?等一下,深夜先生”我總算了解事態,趕忙繞到深夜先生麵前。

“這樣不好啦拜托,你就饒了我吧。”

“喂~~喂~~~你在害什麼羞?這不是你的個性吧?”

“這跟個性沒有關係吧…”

老實說,我對這種事情超級不擅長,況且還是讓佳奈美小姐來畫?不論如何,那實在太過駭人聽聞。對於我的反駁,深夜先生卻隻是隨口應道:“好啦好啦,別害羞了。”依舊等著佳奈美小姐的響應。

最後,佳奈美小姐改變輪椅方向,用藍色的眼眸看著我。既像在凝視又像在估價,從頭到腳檢視一輪以後,用一種極度不耐的語氣說道:“你啊,是想要我畫你?”

這個問題實在不好回答。對像一旦換成佳奈美小姐這種天才,拒絕好像也很失禮吧。事情一旦如此發展,我就沒有抵抗力,完完全全的不堪一擊。對於在渾噩人生中與世浮沉迄今的十九歲而言,沒有改變故事劇情的能力。

“是的,萬事拜托。”我如此說道。

“嗯~~~”佳奈美小姐興致索然地點點頭。“那好吧,下午到畫室來。”說完將輪椅轉回櫻花樹,仿若打從心底無所謂的樣子,不過佳奈美小姐看來是答應了。

“那就拜托了,你下午有空嗎?”深夜先生不知為何很高興地說。

“有空。”我說完就匆匆離開,免得又惹上其它麻煩。

回到宅第,再度前往玖渚的房間。玖渚和剛才一樣坐在旋轉椅上對著三台電腦(啊!是兩台電腦跟一台工作站才對),她似乎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工作站,兩台電腦的電源已經關了。

“小友,你在幹嘛?”

沒有回答。

從後麵輕輕走近她,用力一拉兩條辮子。“唉呦!”玖渚尖叫一聲,終於發現我的存在。她維持那個姿勢,“哇”地一聲瞅著我。在玖渚的視野裏,我應該是倒立的吧?

“哈咯~~~阿伊,你散步回來了呀?”

“是啊…咦?那是麥金塔?”

玖渚前方的顯示器不知為何顯示著麥金塔的操作係統,我聽說麥金塔的操作係統隻能在麥金塔電腦上運作。

“嗯,是麥金塔的OS呀,另外也有隻能在麥金塔OS上運作的應用程序,是利用虛擬機器(virtual

machine)起動的。”

“虛擬機器?”

“簡單地說,就是讓它誤以為這個工作站裏麵有另一台麥金塔,總之就是欺騙軟體。微軟Windows係統當然也有呀,大部分的OS這台家夥裏都有灌,所以它什麼事都可以做呦。”

“呃~~~”實在搞不懂。

“問一個很基本的問題,微軟Windows跟麥金塔究竟有什麼不同?”

對於這個真的很基本的問題,玖渚想了一會兒,然後回了一個基本的答案。“使用者不同呀。”

“…呃,這樣說也沒錯。嗯,這個問題就算了,我記得OS是基本軟件嘛?那這台電腦就等於是多重人格咯?”

“真是有趣的比喻耶。”

“那麼,這台電腦…啊,應該是工作站嗎?它最最最基本的OS又是什麼?就算是多重人格,也是有一個主要人格吧?”

“Geoside。”

“沒聽過,跟‘烏尼克士’有關嗎?”

“UNIX是念‘優尼克士’耶!阿伊既然都去美國留學了,就不要再用羅馬拚音念英文了嘛,聽起來又很笨。唔~~~不過Geoside的確跟UNIX兼容,是人家的朋友開發的OS呦。”

“朋友…”

玖渚的朋友,而且還是可以開發操作係統的朋友,那就隻有那個“集團”的成員了,就隻有那個惡名昭彰的“集團”成員。

“…”

數年前的前世紀,在日本網絡尚未普及的時期,那個集國出現了。不,用出現來形容並不正確,因為眾人根本來不及發現他們的模樣、影子,甚至是味道。他們也沒有為自己取名,都是其它人隨便稱呼他們,或許是叫“視覺俱樂部”、或許是叫“網際恐怖活動”、或許是叫“怪客組織”、或許被稱為可以用一根斧頭創造摩天大樓的家夥,但他們根本不在意,甚至也沒有任何反應。

完全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真麵目。究竟是幾個人的集團?是由何種人物組成?一切盡在謎團中的“集團”。

至於他們做過什麼好事?該做的都做了。

反正,他們什麼都做了。簡直找不到任何遺珠之憾,他們能做的都做了。作亂、作亂,總之就是到處作亂。我當時不在日本,因此並未親眼目睹,但據說那種作亂非常清爽、高明,甚至讓人無法察覺其目的、目標或者任何東西。從單純的駭客、破壞,到企業的顧問,甚至調停行為,聽說那時許多大企業都在他們的操控之下。

然而,他們並非隻有製造麻煩。不論好壞,網絡技術水平也因為他們而大幅成長,可以說是被強迫升級。由微觀的視野來看,固然有所損害,但由宏觀的角度來看,他們甚至帶來十倍以上的利益。

可是對“高層”而言,他們當然隻不過是破壞法紀的麻煩罪犯,對於駭客和怪客們來說,他們更是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是故,他們總是被排擠、被追逐,但終究沒有任何人抓到“集團”的尾巴。完全搞不清楚對方“究竟想要做什麼”,在沒有任何原因的情況下,整個“集團”在一年前的某一天突然消失,猶如熄滅的火苗般灰飛煙滅。

“…”

“唉唷,怎麼了,阿伊?忽然安靜下來。”

“不沒什麼。”

玖渚搖晃著藍色秀發咯咯歡笑。

“也不是什麼大事……”

如此這般,在某種意義上草草收攤的“集團”。倘若說那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集團領袖,竟是這個不滿二十歲的無憂少女,又有誰會相信?宛如惡質笑話般的戲言,究竟有誰會相信?

但若非如此,玖渚就不會以信息工學和機械工學專家的身份,受邀來這座島——這座清一色是天才的島。

“怎麼可能沒有自卑感啊,深夜先生…”

“咦?你說什麼?”

玖渚突然回頭。

“戲言。”我回答。

“Geoside我記得是‘地球屠殺’的意思嘛…”

“嗯,我想應該是目前所有OS裏最強的,Geoside

as Number

one——連RASIS也很完美呢。”

“總覺得你好像是故意用專有名詞來欺負我,RASIS是什麼?”

“可靠性、可用性、可維護性、完整性、安全性的前綴簡稱,當然也是英文…”

玖渚難以置信地解說:“簡單來說就是指穩定性。機器本身當然也必須具有相當性能,不過基本上它是不會當機的呦!小惡果然是天才!嘻嘻嘻~~~”

“‘小惡’啊…好像挺親密的哪?”

“咦?吃醋了?嗯?嗯?”玖渚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不知為何一副開心樣。“不用擔心唷,因為人家最喜歡阿伊了。”

“是是是,真是多謝了。”

我聳聳肩,然後立刻轉移話題。

“可是,那麼好的OS為什麼沒有商品化?如果賣得跟微軟一樣好,就是一大筆財富了啊?”

“那是不成的啦。你知道‘收獲遞增’嘛?既然已經差了那麼一大截,再怎麼掙紮都沒辦法扭轉局勢,生意不能隻靠才能跟性能。”

收獲遞增——擁有者會擁有更多,對非擁有者而言一無可取的經濟學法則。這是很久以前學的概念,因此也記不太清楚,簡單來說它的意思就是“從現實層麵來看,差距一旦造成,就不可能彌補”。不論是金錢或才能,似乎都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