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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很後悔。」
「那,你就後悔一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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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natural)。
中立(neutral)。
所謂真正孤獨的人——大概隻須如此便可成為完整的人類了吧。至於「完整」這詞彙要如何定義,往此套用最大範圍的解釋亦無妨。認為自己能夠與整個世界毫無關係地活下去,如果存有這樣的既念,則無論從任何角度用任何方式去觀察,終究不得不以「完整」這字眼去表現。
完整的孤獨。
孤獨的完整。
竟然就是「可以不用進食」。
沒有太陽跟水植物就無法生長。
植物無法生長動物就不會誕生。
沒有動物可進食人類就無法生存下去。
沒有人類的存在。人類就無法生存下去。
人類無法獨自一人存活下去。
愛人,被愛,互相吞食。
這就是所謂的食物鏈——整個世界原本即為這樣的構造,由吞食或被吞食所組成。想達到真正的孤獨與真正的完整,就等於要從環環相扣的連鎖當中掙脫出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除了跳脫因果之外別無他法。
換言之,不要進食。
換言之,不要被吞食。
不要成為任何人的食物,也不要將任何人當成食物。
不互相需求,不互相需要。
因此——所謂真正孤獨的人,便是完完整整地——真正地完整。因此,終歸是,非常寂寞的存在吧。
與任何人、任何事,都毫無關係。
然而周樣的「完整」,猶如從誕生的那一瞬間便已死滅,幾乎隻等於零的存在——絕對,無可改變。
無可改變。
不會改變。
既已枯萎。
沒有,滋潤。
「……那個人真聰明呢。」
圓朽葉突如其來地說:
「名字……叫什麼來著?」
「……」
我暗付她問題背後的意圓,卻又覺得要說有什麼意圓,充其量也隻不過是問個名字而已,便簡短回答「春日井春日」。
「哦……這樣啊。」朽葉聽見自己問題的答案,卻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用非常倦怠的語氣說:「對了,你這家夥又叫什麼名字?」
「我什麼時候變成『你這家夥』……」
先前那種態度,還算客氣的嗎。
我對這個名叫圓朽葉的女子,已經產生某種近乎傻眼的感想。什麼跟什麼啊,這種……該怎麼形容呢,很隨便的態度。沒錯,像小姬或理澄那種性格雖然不能稱之為正常,但時下的高中生,難道全部都是這副德行嗎?
……嗯?
高中生?
說到這,記得剛才對於春日井小姐所提出的問題,她似乎曾回答過自己並沒有在上學。那又為什麼要穿著製服呢?
「快回答我的問題啊,你叫什麼名字?」
「……很抱歉,我向來不在人前報出姓名。」
「什麼意思啊,莫名其妙。」
「也許吧,不過人生在世,總會有一兩件事情,是絕不能妥協的吧?」
「『人生在世』嗎……你說這話還真有意思。很感性,感覺挺不錯呢。」圓朽葉的表情並不像特別感興趣的模樣。「呃我想想……啊啊,對了,她們好像各自叫你『師父』跟『伊小弟』之類的……所以那個女孩,是你的弟子嗎?」
「我隻是替代品啦……那女孩的師父另有其人。反正我目前算是擔任她的家庭教師,叫『師父』也沒什麼好不行的。隻不過,就本質上的意義而言,畢竟還是有所差別吧,應該說根本毫不相幹。即使作為監護人的身分,我也仍是個替代品。」
市井遊馬,哀川潤。
對小姬而言,我就是那兩人的替代品。
關於這點,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這件事情,其實就隻是這樣而已。
「算了,反正我也非常十分不願意叫你什麼『師父』,既然如此我就此照春日井小姐的做法,叫你『伊小弟』囉。」朽葉說:「你想要怎麼稱呼我呢?建議你可以叫我『小葉』。」
「……我並不覺得跟你的交情有好到可以用綽號相稱的地步。我還是照普通方式叫你朽葉就好了。」
「直接叫朽葉嗎……這倒是,相當出色的好點子呢。」
圓朽葉笑了。
幾乎要凍結地,冰冷。
宛如吸血鬼般的笑容。
「……真是戲言啊。」
從小姬跟理澄被木賀峰副教授帶往其他房間之後,這間和室隻剩下我跟圓朽葉獨處,已經過了整整三十分鍾。
當中交織的。隻是言不及義的對話。
毫無建設性可言,非常言不及義的對話。
坦白說,真希望她能行行好放我一馬。
這女孩表麵上看似一副慵懶隨性的模樣,但當她開口向我說話時,眼神絕對直視著我毫不閃避,仿佛要窺探對方的內心深處般。
剛才她說我的眼神是一種很討厭的眼神。
如果讓我來說的話,圓朽葉這種像深入挖掘的眼神,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伊小弟——我問你啊。」朽葉仍然維持慵懶倦意的語調說:「你不想死嗎?」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我們的年紀應該還沒相差到會產生代溝的地步吧。」
「我看起來像那種年紀嗎?」
「嗯?」
「別管那麼多,回答我的問題就是了。如此引人側目又瘋狂的,集幻想加妄想加荒唐無稽至極的『不死的研究』,你居然會產生興趣,是因為不想死嗎?」
「……這個嘛,對研究本身當然多少也是有點興趣啦。」我聳聳肩。「不過追根究底真正目的其實是錢。因為剛好最近,臨時需要一筆小錢啦。」
「真庸俗。」
她唾棄似地說。
……隻不過是大學生在暑假期間打個零工而已,有那麼糟糕嗎?就算要說,也輪不到你們這些身為雇主的人來說吧。
「沒辦法啊,既然需要錢,就不得不工作嘛。」
「真是庸俗中的庸俗。」
還用強調句型侮辱我。
這算冷笑話嗎?
「嗯……的確,你似乎並沒有『不想死』的感覺。」
「很高興你能明察秋毫。」
「你的眼神是想死的眼種。」朽葉說:「渴望著毀滅……而且,不僅是自身的毀滅,更是徹頭徹尾的,世界的毀滅,永遠的毀滅。你所渴望的是命運本身的毀滅,毀滅中的毀滅。」
「什麼意思……」
豈止斷言,這根本叫開示。
「我的眼球,已經出現過各種形容詞,什麼死魚眼啦背叛者之眼啦,現在還加上想死的眼神,被說得很慘哪……其實也不過就兩顆眼球而已,真是受不了。」
「你……會將一切的一切,全都卷入漩渦當中不留餘地,宛如刮起龍卷風的天氣般,任何事物都連根拔除。而且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不小心造成……卻又幾乎可說是蓄意地任其發生。與其說是意圖犯不如說更像愉快犯的性格吧。」朽葉對於我裝傻敷衍的說辭,完全沒有任何反應。「至少,到目前為止你一直都是這麼做的……不對嗎?」
「聽好了……對你們那種年紀的女生而言,像這樣自以為看透別人心思地大放厥詞,是最有樂趣的一件事情,這點我非常清楚,但是從剛才到現在你所講的全部都牛頭不對馬嘴。」
「牛頭不對馬嘴?是這樣嗎?」
「老實說,此刻的你十分滑稽,就像在軟式網球擊出全壘打而雀躍不已的小學生一樣,我是不知道你從木賀峰副教授那邊聽到了些什麼,但那位老師似乎也有誤解。大抵而言,在我周遭發生的事件,多數都是別人對我過於高估所導致的現象。假如你今天,以及下周整個星期,都不希望遭遇危險的話,最好別再喋喋不休地談論我的事情喔,尤其明明就一無所知。像我這種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明明就一無所知嗎……沒錯,我對你的事情確實一無所知,不過,要說起與你相似的人,我倒是知道一個。」
「……與我相似的人?」
剛才……她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
說我,很像誰之類的。
「這話什麼意思。」
「對了,『他』在人性方麵是——
——人類最惡。
確實如此啊。」
「人類……最惡?」
「你能理解嗎?被稱為與人類最惡相似的自己,個中的含意。」圓朽葉不懷好意地說著,對我投以睥睨般的眼神。「隻不過……我和『他』的相遇,是在『他』尚未成為人類最惡之前。」
「……所以我,像的是『之前』嗎?」
「這個嘛……我也說不上來呢。你又不是小孩子,怎麼不自己想想?」朽葉用裝糊塗的語氣說道,轉頭看向牆上掛的古董鍾。「適性測驗加上口試部分,大概要花上一個小時喔。」
「嗯……咦,啊啊。」話題轉變得太過突兀,我稍微愣了一下。「你說小姬跟……幸村同學是嗎?唔,需要花上那麼久的時間啊。」
「要喔,雖然名為打工卻也沒那麼簡單……該做的事情就該按部就班做好,即使是測試者也不能隨隨便便草率決定,反而更必須仔細篩選,像你這樣免除測驗,本來是絕無可能的事情,你明白自己所處的立場,有多麼例外了嗎?」
「……」
「對此毫無自覺,還說什麼『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你真是任性妄為得令人吃驚啊。勸你最好反省反省稍微自律一點……實體的存在會對抽象概念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奉勸你先想清楚才是明智之舉……方才那位春日井小姐,似乎就非常明白其中的道理。」
「你有完沒完啊……」我難以忍受一直處於挨打的位置,開始試著反擊。「你到底有完沒完啊?這樣肆無忌憚地說話不客氣,不覺得太過分了點嗎?剛才那些話,每一字每一句,會對我帶來何種影響……如果你完全無法想像,那純粹是因為想像力太過貧乏。」
「我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影響的。」
圓朽葉斬釘截鐵地說。
「對了……你,跟我來一下——」她說著便站了起來。「既然你跟『他』很像,那我就告訴你一件好事吧。」
「咦……朽葉?」什麼一件好事?「呃,有話要告訴我在這裏也可以講……」
「雖然我和你一樣覺得在哪裏都無所謂,不過,這件事情我並不想讓別人聽見。日本人自古以來就大而化之作風開放,所以才會用紙門這種東西來區隔空間,還自以為能創造所謂的密室……會認為這個世界上有所謂的密室存在,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一種幻想。來吧,到外麵去一下。」
「……我跟你應該沒什麼話好說的。」
「哎呀,是嗎?」
圓朽葉的姿態相當挑釁。
我盡量留意不踏入激將法的圈套,謹慎再謹慎地,小心回應。
「聽好了,朽葉,你不覺得自己從剛才開始態度就非常囂張嗎?不管你是這間研究室的管理人或者什麼東西,那樣接二連三地遭到出言不遜,我也是會有脾氣的喔。」
「好可怕喔。」
「……這不是可怕不可怕的問題。」
「既然如此我換個說法,不知道這樣能否引起你的興趣——關於老師的『不死的研究』,你大致上,或多或少,總有點興趣沒錯吧?」
「是沒錯。」
朽葉無聲無息地站起來。
「我說伊小弟……」
她出聲喚我,接著,臉上浮現出與年紀不符的妖豔笑容。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嗎?」
「什麼意思……」
「你是不可能會,知道的吧。」
語畢,她笑得更深了。
——為什麼?
為什麼這女孩,會以那種方式笑呢?為什麼她臉上會浮現出那種表情?為什麼會用那種方式說話呢?倘若這發生在十年後,她已經長大成人的話,或許真會帶有魅惑的氣息——然而此刻,即使再妖豔也一樣。
隻會充滿不協調的扭曲感。
非常地,不合適。
醜陋又,不相稱。
在她身上。
「伊小弟,我啊——」
圓朽葉以近乎恐怖的沉靜語調說:
「是不死之身喔。」
沒等我反應,朽葉便轉過身去,拉開紙門,步出走廊,再啪一聲動作俐落地關上紙門。一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我完全沒辦法作出任何反應——不,不隻一瞬間,感覺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整個人就僵在現場。
突然回過神來,我才跟著站起,步出走廊。朽葉已經不見蹤影,人在哪兒呢?剛才她好像有說要到外麵去,那就往玄關處走吧。這已經是來回第二次了,我心裏想著,一邊穿上鞋子,把門拉開走出室外。
前往停車場一看,依然不見圓朽葉的身影。
奇怪了……人不在這裏嗎?
啊,不對,所謂有表就有裏,我朝停車場內走去,經過並排的飛雅特和KATANA以及Z跑車(仔細想想,就這樣經過未免太可惜了,如此壯觀的陣容,回頭再來好好欣賞吧),沿著建築物慢慢繞到屋後,就在與停車場恰巧成對稱的方向,有座小小的庭院。雜草被消除得幹幹淨淨,即使外行人來看也能清楚感覺到整理得相當用心。
庭院裏布置了一塊岩石,圓朽葉就翹著腳坐在上頭。她並沒有看向我,而是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空虛寂寥地眺望著夕陽西下逐漸染紅、層層紅霞暈染的天空。
看上去,非常虛無縹緲。
甚至令人猶豫著不敢發出聲音。
仿佛一碰就碎的光景。
「……哎呀。」
朽葉察覺到我的存在。
一臉出乎意料的表情。
「……沒想到你會跟來。」
「咦?」
「我的意思是說真不可思議。你這家夥看似單純,實際上內心一片白濁深不見底。其實你很伶牙俐齒又有點小聰明,我原以為你是那種獨善其身的性格,對沒必要的事情根本不會插手關心呢。」
「……」
「不過你看起來卻像那像會插手參與破壞跟毀滅的人……又或者你不會插手頂多隻會插腳而已?至少你不像會被好奇心殺死的感覺。好奇心會殺死貓嗎?原來如此,貓還真不錯呢。對了,你知道《If
Six Was
Nine》嗎?」
{注24:美國搖滾樂壇吉他巨匠Jimi
Hendrix(1942~1970)經典歌曲,收錄於1
9 6
7年推出的「Axis:Bold
As
Love」專輯。}
「不知道。」
「我想也是。應該的啊。」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重點是現在……」
「你對這個世界有何想法?」朽葉提出疑問,口吻卻完全不像在尋求解答。「如果讓我來說的話……這世界是個大型垃圾場,塞滿了無法再生利用的垃圾殘渣,是地獄眾鬼設宴玩樂的雜鍋派對,是像潘朵拉寶盒一樣可愛的東西。連邪惡都稱不上的劣等生物模範社區,堆積各種最惡與災厄的牢獄。而當中尤其可笑的是,這個大型垃圾場還會按照規定切實執行分類回收呢。」
「……」
「什麼命運什麼必然什麼因果什麼因緣的……坦白說,實在很滑稽。是空洞世界裏必須具備的滑稽,更是標準規格中的高階模式。」朽葉如此說道,又像方才我剛追上來的時候一樣,眼神空虛地望向天空。「假使真有這種東西存在……即使真的存在著,像這種東西,肯定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對吧?」
「很難說啊……」我曖昧地回答,試圖轉移話題。「不過呢,朽葉,至少對於你最初的問題,現在終於可以告訴你答案了……我並沒有想死的念頭。或許跟不想死略有差異,但這就是我的答案。盡管覺得死也無所謂,卻並沒有想死的念頭。」
真是莫名其妙。
為什麼,我要進行這樣的對話呢?
愚蠢又荒謬。
就像不斷重複作答的題庫那樣愚蠢又荒謬。
相同的事情,究竟說過幾次了?
無論對象是誰,都在說同樣的事情。
原來如此,就這層意義而言。
圓朽葉對我,絲毫沒有產生影響。
「生存與死亡,說起來簡單……其實死亡這件事情,也需要相當程度的能量吧?不,不隻『相當程度』而已,要殺死一個人,必須具有壓倒性的暴力或者卓越的技術才行。你知道嗎?人類啊,據說最長可以活到一百二十歲,等於一個人要死,得耗費一百二十年的時間呢。以同樣的時間,換成細菌都已經進化十代了。如果換成用品的話,要將同樣耐久的東西折損到不堪使用,也非常非常不容易。總之,人沒辦法輕易地想死就死,不想死的當然就別說了。至少,死不成的就是死不成啊。」
「即使本身殷切地渴望?」
「假使本身殷切地渴望——就無法斷言絕對不可能。譬如跳樓自殺好了,隻要踏出一步,便能輕易死去。很簡單,非常簡單,其實輕而易舉。人啊,很容易沒命的……可以切斷手掌,也可以喝下毒藥,想開瓦斯也隨你高興,愛怎麼做就怎麼做。隻不過——究竟能否真正做到,又另當別論了。」
「……」
「能夠自殺的人,都是強者。」
大多數的人類——
連死都辦不到,隻能苟延殘喘。
掙紮,痛苦,執迷不悟。
隻是苟延殘喘地,活著而已。
「所以……在你看來——」朽葉語氣變得比較柔和,仿佛拔去尖刺的感覺。「老師的研究大概毫無意義吧。照你的說法所謂『不死』,即使無需刻意追求,也能輕易地達到『不死』,隻要用那套邏輯去解釋就好囉。」
「也許吧……別聽得太認真啦,沒想到你個性這麼直。我說的話不必照單全收,反正我的發言從頭到尾每一句,都純屬戲言罷了。」
「戲言?」
「在下是戲言玩家啊。」
我故意裝模作樣地說道。這招似乎奏效了,朽葉像被嗆到般咳笑著。那並非迄今為止臉上所掛的冷笑,而是純粹的平凡笑容。
平凡的笑容,很適合她。
我心裏這麼想著。
「死亡需要莫大的能量嗎……果真如此的話——」朽葉離開岩石站起,朝我走近。一直走到極為貼近的距離。在眨眼之間,完全不容抗拒。「果真如此的話,我的死亡能量就是零。」
「……」
「你是來找我談這個話題的吧?」
「是沒錯……那是,某種比喻哪?」我後退一步。即使她年紀比我小,畢竟和小姬或理澄不一樣,是個正常成長發育成熟的女孩子。如此貼近地麵對麵,絕不可能泰然自若絲毫無動於衷。「所謂『不死之身』……是指跟木賀峰副教授的研究有何關聯性嗎?」
「並非有何關聯——現在談論的可不是那種老套膚淺的話題。我是那個人的研究材料啊。」
「……咦?」
「或許用實驗體這個說法比較容易理解。」
「實驗——體?」
研究……材料?
這算——什麼樣的比喻方式?
見我一臉困惑,朽葉繼續講下去。
「嗯……該怎麼說才好呢,老師沒有我就無法繼續做研究……而我也需要有人提供住處和生活照應,所以……雙方彼此的利害關係,可是非常一致的喔。」
「什麼利害關係一致……」
我聯想到。
斜道卿壹郎博士的研究所。
在那裏麵——囚禁著一個男人。
他的名字叫兔吊木垓輔。
擁有卓慧的頭腦,令人畏懼的雙手。
而他正是——研究材料。
「……你的表情寫著『竟然如此不人道』呢。」朽葉輕輕碰觸我的臉頰,正想著幾時又靠到如此貼近的距離,她又自顧自地說下去。「怎麼?你有認識的人也發生過類似的經驗嗎?」
「不,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會有呢。隻不過,話雖如此,那位木賀峰副教授居然會……」
「那個人還算好的喔。難道你以為,那個木賀峰副教授,是聖經裏麵出現的完人嗎?這才真叫滑稽哪。」朽葉笑了,是那種冷笑。「居然會對學者這個人種抱著良知上的期待……所謂求知欲,是這世上最非暴力的暴力,屬於最惡的暴力啊。」
「……」
「不過話說回來,除此之外在其他方麵,木賀峰副教授大致上仍算個好人喔。反正,她也不會來幹涉我什麼。事實上我還滿喜歡那種人的。」
「……這樣啊。」
「可以說愛恨參半吧……畢竟相處時間也很久了。況且——這裏又是個好地方。」
「好地方?」
「我的意思是指環境很好。對了,伊小弟,既然剛才已經談過許多關於『死』的話題……那麼有一件事,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覺得,所謂『不死』是怎樣一回事?」
朽葉提出疑問。
向我尋求答案。
這一次,是期待解答的。
我思付著,謹慎地選擇措辭。畢竟號稱戲言玩家,好歹在選擇用詞的時候絕不能出錯失敗。「至少……我知道『不死』跟『活著』並非畫上等號的關係。也不能用二分法去斷言若非有意義有目標的人生,便是毫無意義與目標的人生……原本生與死就是一體兩麵互為表裏,換言之是同一體係的存在,不能說生的否定就等於死,也不能說死的否定就是生。應該還有某些,不足的條件。」
「真卑鄙的答案啊。」果然,朽葉開口依舊毫不留情。「對於疑問句使用否定句來回答,是最惡劣又卑鄙的做法。結果你根本什麼也沒說嘛。所謂戲言玩家,就是卑鄙小人的意思嗎?」
「大致上是沒錯啦,不過,頂多隻能算對一半而已。這樣太抬舉我了,真正的卑鄙小人會哭泣喔。」
「什麼意思啊。」
「站著當大騙子,坐著當詐欺師,走路專走旁門左道——所謂戲言玩家,簡單講就這意思。而專行招搖撞騙之事,自然有一半會侵犯到卑鄙小人的領域囉。」我停頓片刻,再反問朽葉。「所以呢?既然如此,所謂的『不死』實際上究竟要怎麼定義?『不死之身』的你有何看法?」
「所謂『不死』就是——與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產生關係的意思。」
仿佛早在許久以前就準備好這句台詞般,圓朽葉毫不猶豫地回答。
「與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產生關係……」
與任何人——任何事物。
都不,產生關係?
完整的孤獨。
這就是……所謂的,不死?
「永——遠,永——遠,無論遇見什麼發生什麼,無論和誰相遇和誰分離,命運也好必然也好因果也好因緣也好,無論這些有形無形的東西存在或不存在,無論那些魑魅魍魎存在或不存在,與故事的進行毫無關聯地——
永遠,不會改變。
這就是所謂『不死』的定義。」
「不會改變……」
「為什麼而誕生,自己的誕生有何意義,對於這兩個疑問,沒有任何答案——這就是『不死之身』。無論活到什麼時候,即使經過再久的時間,無論走到什麼時候,即使說過再多的話語,始終同樣不變。這就是所謂不死的定義……你剛才那句話,真的說得很好,『死亡』真的需要非常巨大的能量。」
「怎麼……說呢?」
「所謂能量,終究是會被消耗的東西沒錯吧?根據能量不滅定律,一切能量的總和不變,隻會『互相轉移』沒錯吧?如果不請出馬克斯威爾的惡魔來幫忙,嚴格講起來既定的能量是不可能會永遠被『固定』住的,所以——我的能量是零。」
{注25:十九世紀英國物理學家James
Clerk
Maxwell提出有關分離冷熱氣體分子的假設理論,即渦流管(Vortex
tube)發明的起源。}
「不,那隻是,一種比喻而已……」
那隻是一種比喻而已。
難道,她所說的不是比喻嗎?
意思是——真正的不死之身嗎?
太荒謬了。
實在,太荒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