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卷 第3章 第三幕 恢複記憶(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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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有人犧牲,就不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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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我終於可以點頭同意——

玖渚機關當年會注意到本人這個地方都市的一介國中生,並且主動找上我,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發展。

玖渚機關。

「壹外」、「貳栞」、「參榊」、「肆屍」、「伍砦」、「陸枷」,跳過柒的姓氏,「捌限」——統領這些分別占據西日本各處的組織——怪物般的組織。玖渚機關甚至可說是「占領四分之一的世界」,從很久以前就握有此等實力。

本部橫跨兵庫縣東南部的神戶市、西宮市、蘆屋市。

從小住在神戶溫泉街的我,基本上是在玖渚機關的支配下成長。隻能說成長過程都在玖渚機關的規劃內,關於這點恐怕找不到其它的表現方式;然而,大抵來說,過度巨大的組織就形同國家或宗教,人們甚少意識其存在,孩提時代的我亦然。

可是——玖渚機關則否。

至少並非一無所覺。

他們有所自覺。

壓倒性地有所自覺。

對於自己是支配者一事——有所自覺。

而且,有所覺悟。

壓倒性地有所覺悟。

關於這點,那麼——

那麼,當時的我又是如何?

當時十三歲的我,是否對自己有所認知?

不,不是自己的事亦無妨。

當時的我是否有任何一點認知?

是否有任何一件事是我確實知悉的呢?

當時的我是否知悉?

而答案當然亦是——「一無所知」。

不過,我有察覺不對勁。

我有心生疑慮。

盡管不知道解答,但我知道問題。

因為那時妹妹死了。

為什麼呢……

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在我周圍的人們——總是那麼簡單地死亡?為什麼我身邊總是那麼容易發生事故?為什麼我周圍的所有人老是爭執不休?

為何爭吵?

為何憎恨?

為何猶豫?

為何憂鬱?

為何困惑?

為何厭惡?

為何詛咒?

以及,為何屠殺?

大家——都瘋了。

對自己的事視而不見,當時的我如此認為。

我是惹人厭的孩子。

輕視旁人,自以為是。

假扮旁觀者的敗北者。

以為自己無所不知,卻比任何人都無知。

那是十三歲的我。

話雖如此——當時還沒學會戲言之術的我,應該比現在的我更加勤奮好學。

正因為勤奮好學——

玖渚機關才會注意到我。

我再重複一次,這絕非偶然,而是當然。

姑且不論以前如何——

事到如今,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玖渚機關理所當然地找上我,而我——

奇跡般地跟玖渚相識。

「……」

人類的幸福。

幸福的條件。

嗯,說不定亦有極其少數的人從未深入思考這個概念……可是,既然活在這世上,要完全視而不見終究是不可能的任務。

沒有人不渴望幸福——這種說法也許不完全正確。倘若單純將幸福視為「不幸」的反義詞,那我的定義就是人們「不想變得更不幸」。

因為不想變得不幸,所以努力。

因為不想變得不幸,所以不努力。

這樣想的話,應該就很容易理解吧?

就渴望生命角度來看,人們未免活得太旁若無人、堂而皇之,將生命視為理所當然。正因如此,人們不再渴望生命,開始努力避免死亡,最後可笑地誤以為那就是生命。

最後。

誤以為。

如果那是誤會——真的非常可笑。

維持現狀之所以讓人安心,是因為不會變得更不幸。因為隻要不揭曉答案,將可能和選項留到最後一刻,就不會變得更不幸。

然而,這種論點——對世界而言並不足夠。

這種論點,世界無法接受。

因為這種論點並不像希望和絕望、愛情和憎惡、幸福和不幸——那種我經常思考的簡單反義詞,並沒有那麼簡明扼要、恰到好處,能夠用二元論闡述。

既「幸福」又「不幸」,既「不幸」又「幸福」——那種不明不白、自相矛盾的奇異狀態——

那種不清不楚、無從定義的狀況的確存在。

舉例來說……

對了,就是此時此刻的我。

向美衣子小姐借用飛雅特,正前往玖渚的閉關現場——京都高級住宅區城咲的眼前狀況。

去見玖渚,說幸福嘛,嗯~~基本上很幸福。

可是。例如——

崩子在飛雅特後座,

光小姐在駕駛座的話。

就完全教人摸不著頭緒。

「……」

她為什麼在這裏?

她為什麼還在呢?

「咦?您怎麼了嗎?」光小姐的視線移開擋風玻璃一秒鍾,對我嫣然一笑。

「沒事。」我說完,閃避那雙明眸似的轉向後座。後座的崩子宛若天使般沉睡,甜甜地睡著。崩子有一搭交通工具就昏睡的習慣,汽車也好、電車也罷,哪裏都照睡不誤。我也覺得崩子這種美少女隨便在電車上睡覺很危險,但這是她的習慣,戒也戒不掉。我家距城咲並不遠,現在睡覺隻怕到時叫不起來……

不對,問題是光小姐!

為什麼她在這裏?

為什麼是她駕駛飛雅特?

為什麼我生在副駕駛座?

而且,為什麼穿女仆裝?

「………………」

我在見麵那天就覺得不太對勁。

如果是當天往返,那個行李箱也未免太大了;話雖如此,我真的沒想到行李箱裏居然放了一套女仆裝。

聽光小姐說——

伊梨亞小姐已經忍無可忍了。

對於一直用支支吾吾、閃爍其詞的態度拒絕前往鴉濡羽島的我,聽說她已經忍無可忍了。就我所認識的赤神伊梨亞——以她那種大小姐性格來看,「忍無可忍」這個詞彙實在過於駭人,令我背脊發寒。

是故——

某位人物向她獻計。

「那個戲言玩家是病入膏盲的女仆迷所以隻要送一位女仆過去讓他試用,十天之後保證他就忍不住飛奔而來——」

換言之,對她們而言,我這次的邀約是——正中下懷。

可是……誰是女仆迷啦?

沒禮貌也該有個限度才是。

我真想控告那家夥名譽毀損。

原以為那一定是真姬小姐生前交代的遺言,不過並非如此。據光小姐說,獻計者是真姬小姐遇害時在島上的另外兩位「天才」之一——而且不是廚師。

誰?

春日井春日小姐。

「那個女人……」

是打算報恩嗎?

就連走了都不忘給人添麻煩。

……

其實她這人也是有優點的嘛。

呃……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二十一日離開飯店之後,光小姐並未自行搭電車離開京都,而是跟我搭公交車返回骨董公寓。

「我們好像在暗算您一樣,真抱歉。」光小姐當時在公交車上這麼說,可是那一點都不符合「好像」這種模棱兩可的表現,根本就是「暗算」,簡直就像和歌山縣的「奇襲」(注:阿伊的雙關語笑話,「奇襲」的讀音「KISHU」跟「紀州」相同。紀州是日本古代紀伊國的別稱,範圍包括和歌山縣全境和三重縣南部。)。

密談。

跟鴉濡羽島的居民交換情報。

我也知道有這種程度的風險……

「……還真是殘破不堪……」光小姐俏立在骨董公寓前方,神色詫異地說:「老實說……我沒想到您住在如此破爛的地方。」

隻見她雙臂顫抖。

猶如臨陣的戰士。

光小姐有潔癖。

非常喜歡打掃。

說不定這才是適得其所。

「可是……光小姐,妳是認真的嗎?」

「嗯,當然是認真的。」光小姐用力握拳。「從今天起請讓我稱您一聲主人。」

「……」

……命中要害。

總之,呃……就是這麼一回事。

繼上個月的春日井小姐,本月同居人是千賀光小姐。無論美衣子小姐說什麼,我鐵定都無法反駁。不,美衣子小姐其實沒說什麼,倒是被七七見狠狠調侃了一番。被那丫頭諷刺卻無法還嘴乃是奇恥大辱,但我隻能默默承受,毫無招架之力。

關於光小姐大約就是這樣。

我並未多作解釋。

好,閑話休提。

今天,九月二十六日——

玖渚友召喚我。

一大早就接獲她的來電。一如往常,透過電話永遠搞不懂她想表達的內容,不過加上本人的想象,大概是玖渚機關的內部抗爭於昨天宣告結束。而針對玖渚友的警衛標準亦隨之降低——她終於可以跟我見麵。

跟玖渚見麵——是屬於幸福一類。

無須跟任何事比較,

絕對可以稱為幸福。

然而,從眼前情況來看,又是如何?

我現在是敵人的目標。

無論跟誰見麵,勢必會將對方卷入。

就這個意義而言,原本連光小姐都應該大下逐客令,更遑論是玖渚,一旦發生意外就是絕對致命——這根本不必多言、無須考慮。

可是,話雖如此。

既然玖渚說「想見麵」、既然玖渚說「有話要說」,我就無法拒絕,我的意誌沒有那麼堅強。

況且……還有現實的問題。

我現在不應該把焦點全部集中於西東天,關於玖渚友——我亦有必須思考的事。

一直置之不理的事。

從一個月前開始,或者從六年前開始。

現在說不定是一個好機會。

我這麼認為。

「……不過這也是戲言哪」

總之我無法拒絕玖渚的邀約,為了快點趕到城咲,於是舍棄偉士牌,借飛雅特前往。

「就算是方向盤,我也不能讓主人握比筷子重的東西。」光小姐如是說。

「戲言大哥哥近來的行動實在教人看不下去……目前暫時由我負責監視。」崩子堅決表示,於是兩人都跟來了。

……

話說回來,現在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這就是美衣子小姐所說的「受歡迎」嗎?

若然,還真是令人不敢恭維的受歡迎法。

「……不過,春日井小姐……我還想她到哪裏去了,原來是鴉濡羽島啊……」

對那位社會邊緣人而言,那座島確實是極樂世界。要說有什麼缺點,頂多是島上沒有她偏愛的年輕少男嗎……這麼說來,春日井小姐在骨董公寓的時候,我有不慎泄漏那座島的情報嗎……我記得春日井小姐離開公寓是八月二十一日的晚上……她是直接前往鴉濡羽島嗎?

依舊是謎樣般的人物。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呢?」

「喔……可是,該怎麼說才好……因為春日井小姐是很難在聊天時提起的人物。」

確實如此。

這點正如光小姐所言。

嗯,不過……原本腦海裏揮之不去的一個疑問、一直感到不對勁的一件事情,現在總算是找到答案。正因為春日井小姐在那座島,光小姐才大略猜到我要問她什麼。畢竟春日井小姐跟上次的事件頗有關聯——又知道我這半年來做了些什麼。

換言之,她們事前就料到了。

知道我要問西東天的事情。

所以——光小姐是有備而來。正因如此,才能那樣滔滔不絕,彷佛事前準備過似的詳盡解說。

唉……

雖然有心理準備。

不過她應該還是希望自己沒猜中。

「……這麼說來——真姬小姐是在她過去之後立刻遇害的嗎?」

「沒錯。」光小姐頷首。「可是,雖然這隻是我的推測……犯人應該不是春日井小姐」

「我想也是。」

那個人——不可能殺人。

春日井小姐根本就沒有殺的概念。

對她而言,沒有殺或不殺的選項。

因為她——

是選擇「不選擇」的人。

「外部犯嗎……」

以滄海孤島而言,照理是絕對不存在的可能性。

嗯,不過真姬小姐……本身就相當顧人怨,大概也不愁沒有犯人。我跟她其實也稱不上和睦,在那座島上的一星期一直處於劍拔弩張的狀態。

因此,乍聞她的死訊時盡管詫異,說來有些無情——但我並未感到悲傷、難過。

這沒什麼好驚訝的。

我本來就是這種人。

然而……

我有一個疑問。

那個人不該被殺。

至少——還有一年半的時間。

光小姐後來也向我解說真姬小姐遇害時的密室情況——但老實講,我還是一頭霧水。

命案現場是——真姬小姐的房間。

我和玖渚四月造訪時,真姬小姐就一直使用的那個房間——據說窗戶和房門都被厚木板和五寸釘從內側封死,仿佛台風即將來臨。

死在那種密室,明顯就是自殺。

然而——死法卻明顯就是他殺。

內髒碎裂,腦漿四散。

「嗯……」

四月臨別之際,她曾說過。

「如果那時來臨,記得幫我揪出殺死我的人啊」

實情究竟為何?

洞悉一切的她。早就料到殺死自己的人是誰了嗎?若然,事情就怪了。她為何如此輕易地選擇受死呢?

是為命運而殉道?

是為故事而殉義?

不……等一下。

假如是故事的話,那就是——

時間收斂和替代可能。

遇害時間是兩年後也好、是半年後也罷,其實都一樣;犯人是誰也好、不是誰也罷,其實都相同——就是這個意思嗎?

……既然如此。

故事——正在加速。

換言之,她的預言一點也靠不住。

原來如此——這就是她的底細嗎?

洞悉一切卻仍不置一詞的她。

哎呀呀……事到如今,我終於可以確定。

我又再次確定。

姬菜真姬小姐。

我真的……非常討厭妳。

「就快到了。」光小姐說。我抬頭一看,隻見玖渚閉關的那棟三十二層高級大樓就在眼前。第一次到這裏居然沒有迷路,實在很了不起,我便開口讚美她。

「謝謝。」她揚起一抹羞澀的笑。「開車這件事,比我想象得更簡單。果然是車到山前必有路。」

「……」

原來不僅是第一次到這裏,根本是第一次開車咧。

仔細一想,生活在那座島上也沒有機會開車嗎……咦?這樣根本是無照駕駛吧?

「車子要停在哪裏呢?」

「不能像摩托車那樣路邊停車……況且又是借來的。雖然非我所願,但也顧不得其它了,請開到大樓的地下停車場。」

「遵命,主人。」

「……」

「咦?主人,您怎麼了?」

「……」

「我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嗎,主人?」

「……」

總覺得心癢難搔啊。

那是鑽人心靈縫隙的話語。

但又希望她再多說一點。

進入大樓地下室之後,光小姐一邊側眼觀看其它住戶的高級車,同時漂亮完成倒車,接著關閉飛雅特的引擎。

光小姐決定留守車內。

因為崩子一直沒有醒來。光小姐對把一個小女孩留在無人車內感到猶豫,如果對象是崩子,我的想法也是一樣。光小姐和玖渚在島上相處融洽,可以見麵的話,我也很希望讓她們倆見麵。

「您和友小姐有一個月沒見了吧?」

「咦……呃……是啊。」

「既然如此,我也沒那麼不知趣。」

「……」

「請放心去吧,主人」

光小姐如是說。

因此,接下來就剩我一個人。

姑且不管光小姐,可以不用介紹崩子給玖渚真是僥幸。不,倒不是心虛,總之能免則免。

完成訪客登記的我,從地下一樓停車場搭電梯直達三十二樓。進停車場時接受過大樓警衛的盤查,玖渚應該知道我來了……現在時間是上午十點整。

還不錯。

我完成指紋比對,用鑰匙打開門。室內景象隻能用「宛如生物」形容,跟我一個月前來的時候相比,更難找到地板、天花板和牆壁的蹤影,我小心避開掩埋整條走廊的各種電線,尋找玖渚。這是一棟巨大的公寓,房間數量極多,要找出玖渚那嬌小的身軀頗為困難。

就在此時。

「……咦?」

就在此時——我嚇了一跳。

玖渚在一個尚未被機械類侵蝕的房間——除了超大尺寸電漿電視之外,家具就隻有沙發和茶幾,甚至沒有鋪設地毯。

但她並不是一個人。

還有……另一個人。

「啊!阿~~伊~~」玖渚友轉頭,露出燦爛笑容。「哇哈哈哈哈!果然嚇得目瞪口呆!」

「……那個……是啊……」我對玖渚應道——視線轉向另一個人。另一個人正對著電視,可是電視屏幕上沒有任何畫麵,隻反射出那個人的臉孔。

我——認識這個人物。

我認識這個——

原以為不可能再見麵的人物。

「……你看起來……」

對方開口了。

就維持原來的姿勢。

她——開口了。

「好像成長了一點哪——少年郎。」

「……赤音小姐……」

不——不對。

她不是園山赤音。

她不是ER3係統的七愚人,不是「最接近世界解答的七個人」之一的園山赤音。

赤音小姐——死在那座島上。

四月在那座島上被殺。

慘遭斬首,在密室遇害。

園山赤音既已死亡。

如今在這裏的是——

在鴉濡羽島執行殺人行為。

就結果而言,屠殺兩名人類。

殺死園山赤音,而後成為園山赤音。

取代她的她。

甚至不知其名,誰也不是的她。

「叫我赤音就好,目前還是使用這個名字。」她終於將視線從電視屏幕移開,轉向我道:「才一陣子沒見,你簡直變了一個人,少年郎。看來似乎真的成長不少——變成挺可靠的男人了。」

「好久……不見。」

「不必那麼緊張。我無意傷你,更不可能加害玖渚。你應該最清楚我不是那種人吧?」

「對咩,赤音是來玩的。」玖渚語氣異常開朗地說:「前天剛回日本呦。」

「……總覺得……」我挨著玖渚在沙發坐下,喃喃自語道:「……好像在大白天遇上幽靈。」

「幽靈啊——這個比喻著實不錯,非常適合用來形容我。」她笑道:「不過,我可是很高興能與你重逢喔,少年郎。」

「……」

赤音小姐的語氣。

赤音小姐的態度。

赤音小姐的舉止。

說話的她,百分之一百是園山赤音。

我一直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

四月的事件——

哀川潤說明一切真相之後——聽說世上有一個能夠完全取代他人的她之後,我內心某處終究無法接受。

內心仍有芥蒂。

依舊難以釋懷。

然而……一旦親眼目睹當事人。

一旦看見真實人物,也隻能接受事實。

此時此刻,

如果光就此時此刻來看,

誰也不是、不知其名的她就是——

在那座島上慘遭斬首的「七愚人」園山赤音。

「我是很想叫你別擺出那麼可怕的表情……不過算了。你放心吧、放心吧,少年郎。反正——我也該走了」

「……妳要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