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醒來的時候其實沒有睜開眼睛,他是聞到了杏花香的味道,這樣的味道似乎很熟悉,熟悉得像是一段溫暖的記憶,然而又是很陌生的,陌生得像是失去了一段想不起來的記憶。他睜開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上麵的淡黃色錦紗。有什麼東西在腦海裏浮現,卻像一葉扁舟在怒海中起起落落,任憑他怎麼努力也不能清晰地想起。
就那麼想著,使勁地想著,直到身體的疼痛將他驚醒,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眼淚婆娑,實在無法記起那段沒有記憶的過往,一股濃濃的悲傷便將他包圍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十歲之前的一切,他一點也沒有印象。
他的歎息驚動錦榻邊的侍女們,一個侍女小心地靠近,跪在榻旁輕聲問道:“夫子醒了麼?”
杏仁偏了頭去看,這個清清秀秀的侍女年紀不過十六、七,本是活潑飛揚的年紀,卻是戰戰兢兢的模樣,“你先起來,我隻是一個長門僧,受不得如此大禮,還請姑娘恕罪,我重傷在身,不能給你回禮。”
他說得很客氣,那侍女反而臉色大變,立時撲倒在地,“夫子可是嫌棄綠珠伺候不周嗎?綠珠萬死,綠珠萬死!”
侍女惶恐已極,“砰砰”地磕著響頭,許是心裏太急,磕頭太用力,一道鮮血已是流過臉頰。連旁邊的幾名侍女也跪倒下去,瑟瑟抖成秋葉。
杏仁大驚,掙紮著爬了起來,“都起來都起來,你們這是怎麼了?”
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杏仁努力挪動身體,一不小心跌下榻去。這下可算是炸開了鍋,一眾侍女倉皇變色,全都撲到他的身邊來,想將他抬回榻上又實在是力氣不夠,直急得哭聲一片。
這時門外有人“咦”了一聲,急忙跑了進來。他往榻邊一站,登時有烏雲蓋頂之勢。一眾侍女看見他的模樣,更是嚇得花容扭曲,更加哭得淒涼。這得怪男子的容貌了,本來就長得跟誇父似的,偏偏臉容奇醜,活像門神一般。
這男子看到杏仁臉紅脖子粗地倒在一名侍女的懷裏,手腳還被其他幾個侍女抓著,不禁哈哈笑出聲來,“我知道長門僧是不戒女色可以婚配的,可我沒聽說你們長門可以三妻四妾啊。”
杏仁氣急敗壞,“你別說風涼話了,這裏還不夠亂嗎?思無邪,把我放過去。”
思無邪嗬嗬笑著,一手抓住他的右臂,一手抓住他的右腳,然後往榻上一拋。他自覺著沒費什麼力氣,可杏仁已經疼得大汗淋漓,慌得一眾侍女急急忙忙去給他擦汗。思無邪頓時覺得不僅那個魔王比他混得好,現在連這個長門比他這個大俠混得要好,於是心裏開始自憐。
杏仁卻沒有思無邪想象的那般享受,隻覺得一陣一陣的血氣湧上臉去,手腳不知該往哪放。一眾侍女跪在榻上,哭得梨花帶雨,手上又不敢停,捏腿的捏腿,揉肩的揉肩,就差給這個長門夫子暖床了。杏仁是雲裏霧裏,可這班侍女都知道,一個伺候不好,動輒丟了小命,重則還要牽累家人。
思無邪識趣地坐到一邊去,絲毫不理會杏仁看向他的淒苦眼神,一個勁地琢磨是不是女人都是看外表的?
杏仁終於放棄了反抗,索性閉上眼睛不理外物,這樣的陣仗無疑是通往長門終點的一次磨難,既然無法避免,那麼隻好堅強忍耐了。
不知道是不是神靈終於饒恕了杏仁,杏仁忽然覺得世界安靜了,沒有人在他身上捏來捏去,也沒有女孩的哭聲,他悄悄睜開眼,隻見一眾侍女都跪到了榻下去,她們正在跪拜著一個人。
杏仁睜大了眼睛,這個老者須發皆白,卻是一身明黃龍袍,這張臉也正是在流雲酒家見到的那一張,可不就是當今承平帝嬴天意麼?隻是知道歸知道,杏仁的心裏反而疑竇重重,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落到他的手上,難道這裏竟然是皇宮大內?
可是杏仁沒有起身,長門僧是不跪拜任何一個人類的,而且他也沒什麼力氣去跪拜,同樣,思無邪也沒有跪拜,僅僅站在一邊拱手抱拳而已。
嬴天意一眼就看到了麵上帶血的侍女,眉頭立時皺起,“怎麼?沒有伺候好夫子?”
喚作“綠珠”的侍女惶惶如驚弓之鳥,嚇得話也說不出來,隻是一個勁地磕頭,剛剛止了血的額頭又湧出了大量的血。
可是這樣的情狀嬴天意不知見了多少次,根本就不會在心裏有一分同情,鼻子裏重重哼了一聲,那個樣子分明是動了殺心。
思無邪在一旁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杏仁看得真切,急忙大叫一聲,“綠珠過來,扶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