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淡淡地說:“孟德誇譽了!”
曹操又是搖頭:“諂諛之語我曹操不會說,別看三位今日處位尚低,假以時日,功名成就不可小覷!”
劉備仍隻是笑笑,心底卻對曹操生出了英雄相惜的感激,他自拿著老師的書信,去陳留尋曹操共舉討董大業,曹操對他一見如故,稱道他有英雄胸襟,帶他同去酸棗會盟。可他到底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落魄皇族,眾諸侯壓根兒不把他當回事,隻能在帳下做個微末小將,連征戰的機會也沒有,更別說斬將搴旗。劉備也覺得甚是灰心,再看討董聯盟各懷鬼胎,不思進取,所謂為國舉義兵隻是幌子,他早就萌生了去意。
曹操道:“不瞞玄德說,我已退出聯盟,各諸侯各懷私利,不堪共事,隻是可惜一朝義舉,便付東流!”
原來曹操也要離開,劉備不禁訝異,他說道:“可真是所見略同,備也打算離開。”
“玄德欲往何處?”
“幽州。”
曹操一愣:“幽州?歸故裏?”
劉備道:“原是備之同門公孫瓚來信相邀,況且我離家多年,到底想回去看一看。”
曹操惋惜地說:“我原還想邀玄德同行,可惜竟有人捷足先登,幽州邈遠,日後再見又不是何年何月!”
劉備一笑:“山水長闊,總會再見,劉備承蒙孟德瞧得起,能得孟德一二句讚語,實乃劉備之幸!”
曹操慨然道:“想這天下滔滔,盡皆鼠輩,有幾人能有丈夫擔當?玄德敢有擔當,有一腔赤心報國熱腸,操深以為可敬可重!”
劉備默然一歎:“同是漢家兒郎,國家危難,坐視傾覆,匹夫不為!隻可惜劉備區區草芥,徒自空談耳!”
曹操充滿自信地說:“玄德何故妄自菲薄,英雄不問出身,這滿座衣冠,操唯以為玄德為真英雄,日後功業草創,玄德當知操所言非假!”
劉備真誠地說:“多謝孟德良言!”
曹操盯著劉備笑了一下,忽然突兀地問道:“倘若他日你我兵戈相見,玄德將何以相待?”
劉備霎時有些發懵,曹操的問題極怪誕,可撞進心窩時卻並不讓他驚慌失措,仿佛那樣的一天真的會到來。他於曹操,曹操於他,總有不能消融的隔閡橫在彼此之間。
他默然思索了片刻:“劉備並不願與孟德兵戈相見,然世事無定,倘若當真有那一日,願效法晉文公!”
曹操先是一愣,俄而大笑:“好個效法晉文公,玄德仁厚長者,坦蕩丈夫,不做虛偽君子,說的是實在話,也是豪氣話,一語可知英雄胸懷,卻對我脾氣。若曹操有朝一日敗於劉玄德之手,隻怕能逃得出一條性命!”
劉備朗然一笑,滿斟了兩碗酒,一碗自捧,一碗捧給曹操:“此一飲後,便當作別,天長地久,再見有日。”
曹操昂聲道:“丈夫遠誌如鴻鵠,不棲一枝,玄德胸懷大誌,他日再見,定是英雄大業創舉之時。”
兩人各自飲得滴酒不剩,曹操將酒碗一放:“後會有期!”他抱拳一拱,毫不拖遝地起身離開。
劉備也不拘禮相送,隻在原地目送曹操遠去,綿綿的悵惘如同腹中的酒水,點點滴滴滲透進入血液裏,呼吸間便帶了微苦的滋味。不僅僅是為朋友分別,更多的感覺,他其實捋不清,那像攪在身體裏的亂麻,線頭埋在混亂裏,找不出。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將來還會不會和曹操見麵,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建立曹操所謂的英雄大業,更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到明天,在這沒有根基的飄萍亂世,立誌建功像一個縹緲的泡沫,碰一碰就破了。
星光下的世界顯得極靜謐,便是遠方戰場的硝煙也消散了。他想起涿郡一馬平川的廣闊原野,想起家鄉那株大桑樹,樹冠蓬蓬如車蓋,他小時候最愛在樹下嬉戲,他曾說自己有一天會坐上像桑樹冠一般的羽葆蓋車,聽見孩子戲言的親族說這是誅滅滿門的胡話,他一個破落子弟,清寒得隻能靠織席為生,能趕一輛牛車去市集售貨,賺得這一日的食資,便是他劉家祖上積德,還妄想登高車乘駟馬,這是平頭百姓能想的麼?
劉備也以為自己可笑,他算什麼人物呢。當初憑著一腔熱血,舉義軍平叛亂,原以為是報國恩立功名的時候來了,可數年征戰,艱難困苦遭遇不少,功名卻薄得像一張紙。
他苦澀地歎了口氣,仰望滿目星空高遠得不可企及,也許用一生去摘那一顆光芒最暗的星,也夠不上。
三日後,劉、關、張離開了洛陽,北上幽州。對於已貌合神離的討董聯軍來說,三個微末人物的離開並不會引起注意。
三人途經北邙,觸入眼底的卻是一片狼藉,大小王陵被刨開了,散亂的王侯骨骸丟棄一地,往往被野狗叼走。自董卓入洛陽,為了補充軍費,大肆挖掘漢朝帝王陵,陪葬的金銀珠寶一箱箱地搬出來,連帝王身上的玉衣玉含也拔拉下來,離開洛陽西撤時,又四麵放火,稱是縱算毀了洛陽京畿也不給關東諸侯留一片簡!三人想到當初來洛陽時見識的恢弘王陵仿佛如在眼前,短短時日,那種壯麗景象竟然一去不返,不由得唏噓感慨。
一座座敞開的墳墓像被撬開的死亡傷口,噴薄著亡靈哀戚的冤屈,燒灼城市的黑煙擁著三個孤單的背影漸漸遠去。沒有人知道他們會不會回來,沒有人相信他們會建立功業,也沒有人相信許多年後,他們會在逆境中勃然奮起,在蒼茫山麓間建立一個國。
劉、關、張離開的第二天,曹操也率軍南下揚州,不久後,討董聯盟名存實亡,各方諸侯不約而同地退出聯盟,討董變成了一出荒唐的鬧劇,臣子的忠心在王朝末世時顯得那麼蒼白而廉價。從那以後,很少有人真正為這個王朝效死力,高高在上的皇帝不過是野心家手中的工具,興複漢室成為那個年代最悲壯的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