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牆太高,曹嵩爬不過去了。
雨還在下,像鋼刀鑿在石板上,砸出一個個硬邦邦的坑。雨水在地麵聚得多了,像發了大洪水,前院的血被衝到了後院,一波波地在牆根處湧動,像張開的血盆大口。
曹嵩試圖摳著牆磚縫往上爬,可雨水已將牆壁衝刷得滑溜溜的,他爬上去一段,每次都滑落下來,有一次還摔在雨地裏。
他於是絕望了,他恨自己不該帶著這麼多財貨上路,也埋怨兒子曹操孝順心太強,隔三岔五地往家裏送來一口又一口大箱子,不是文物,便是金銀,在這沒有秩序的亂世裏,為圖財利,人命隻是一捧不值得憐惜的草。
那一群拿刀的士兵衝進了後院,看見的是一個坐在地上的圓滾滾的老頭,仿佛被水澆壞的一隻陶罐。
“你們殺了我一定會後悔!”曹嵩說。
士兵們哈哈大笑,他們覺得這老頭被嚇瘋了,說出的胡話太荒唐,他以為他是誰呢。縱算他兒子是聲名顯赫的兗州牧曹操,可他們殺了他,奪了他的錢財,然後逃之夭夭,在這個王法崩潰的年代,誰能找得到他們。
一個士兵用生鏽的刀捅進了曹嵩的肚子,血順著鏽斑汩汩流淌,在流到曹嵩的腳邊的時候,拐了個彎,混入了雨水裏。
曹嵩死了,士兵們忙著分財,十幾口大箱子裝滿了金銀珠寶,一路上都在覬覦的士兵心花怒放,瘋了一般往自己的衣兜裏塞,沒有人給那老人收屍,他便倒在雨地裏,睜著眼睛,看著懷裏揣滿了財貨的士兵來來往往,腳步聲很亂,鞋底淌起老高的泥水,在他眼裏呈現出一個渾濁的世界。
大雨滂沱,這座位於徐兗交界處的逆旅裏,平庸的死亡和瘋狂的搶奪同時進行。
青州軍屠城,諸葛家再逢兵禍
漢獻帝初平四年(193年),徐州。
火焰燃起來,北風呼嘯,助長了火勢,燒紅了大半個天空。
泗水兩岸火光衝天,茫茫大雪靜悄悄地落下,卻在剛剛接觸地麵時,被熱血化開了。那一線肆虐的野火燒掉了最後的一點殘雪,蒼穆的天空仍在不斷地吐出雪花,淚水般戚戚慘慘。
水麵漂滿了屍體,把整整一條河塞得沒有空隙,濃稠的血壓住了河水,冷冽的寒風一過,很快凝得硬邦邦的,已不知泗水裏到底死了多少人。士兵和平民的屍體彼此擠壓,某些河段甚至累疊起五六層屍體,四野之荒回旋著腥臭的氣味,仿佛整個天地被填進了一隻嗜血的胃裏,正在絕望地被消化。
殺戮還在繼續。
僅僅一個月,青州軍便撕破了徐州軍的防線,戰線從兗徐邊界直推向東,深深地插入了徐州腹地。在東西百裏,南北百裏的廣闊空間裏,戰火一直沒有熄滅。
出師以複仇為名的青州軍渾身縞素,打出的旗幟上也深文著“複仇”兩個駭人的大字。這支軍隊大多由當年的青州黃巾軍組成,士氣昂揚,凡過一地,盡皆殘破。每攻一城,先開示綏撫,倘若不降,一旦攻拔,便行屠城三日,一個活口不留,或坑或斬或磔。軍隊過去後,往往留下一座遍地屍骸的空城,野狗野狼野豕四處狂奔,叼著死人頭顱從城東跑到城西。
取慮、睢陵、夏丘等十餘座城池已成了死寂的墳墓,僥幸逃出來的人寥寥可數,暴戾的殺戮威懾了徐州軍的鬥誌,軍心像被打碎的一麵鏡子,一片片裂開,碎成粉末,徐州軍一再往東退縮,把半個徐州丟給了敵人。沒有人能阻擋青州軍的刀鋒,他們仿佛是草原上凶殘的狼,勇悍的獵狗也會被他們咬斷喉嚨,何況是溫順的綿羊。
人們痛惜徐州的殘破時,也會歎息這是徐州牧陶謙在行事上的重大失誤,當初曹操把他待在琅琊的爹接去兗州享福,使者甫一經過徐州邊境,陶謙便知道了。他因和公孫瓚聯盟,公孫瓚和袁紹是死對頭,袁紹卻和曹操是盟友,於是他和曹操成了敵對陣營。這錯綜複雜的關係讓他做不得殷勤舉動,可他也不想為一個半死的糟老頭子讓自己的隔壁燃起大火,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愛接就接,出了事我也不管。
曹嵩一行浩浩蕩蕩離開陽都,一大家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車馬如龍,箱籠成山,陣勢不可謂不大,一路上惹了多少矚目。一行人走到徐、兗交界時,為當地屯守的軍隊所知。這幫子丘八一多半是打家劫舍的黑道出身,平日裏連隻鳥飛過也要拔幹淨毛片,眼瞅著偌大的買賣打麵前經過,哪兒有放過的道理,當下裏趁著夜黑風高,操家夥把曹老爺子一大家子殺了個幹淨,一夥人分了財,腳底抹油跑得沒影,卻把災難留在了徐州。
有人說,若是當時陶謙但凡有點兒智略,縱是不明裏拍馬屁,暗中著人照應一二,再不濟也給徐州各屯的丘八們下一道放行的指令,又何至會釀成如此慘劇。可也許複仇不過隻是一個借口,就算沒有曹嵩被害死的慘案,曹操總有一天也會立馬徐州,隻是父親的慘死給了他不用等待的機會。
泗水東岸的曹軍中軍營壘外,一身素鎧的曹操策馬而立,他眺望著泗水兩岸上萬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慢悠悠地問:“公台以為如何?”
與他並轡的是陳宮,白麵書生模樣,輪廓恬淡而安適,他不忍地微微轉過臉:“太慘烈了。”
曹操竟笑了起來:“公台果真是書生!君子不忍牲畜釁鼓,懼見殺伐,故而遠庖廚矣,可肴饌膾炙置諸案,則大快朵頤,人之虛偽可見一斑。”
曹操的譏誚讓陳宮頗有些尷尬,他語調平靜地說:“明公非常人,行非常事,快意恩仇,不成小器,隻是,殘戮無辜,未免,未免……”他吞了一下,“不合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