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淡淡一笑:“公台可知以戰止戰的道理?”
陳宮迷惘地搖搖頭:“請明公賜教!”
“數年以來天下殘破,各方諸侯逐鹿問鼎,天子失所在,百姓失所居,社稷失所依,”曹操緩緩道,“當此之際,公台以為該當何所作為?”
陳宮並不猶豫:“當定天下為一。”
曹操笑著點點頭:“公台所見正是,可定天下談何容易,坐而論道乎?冥思苦吟乎?避世隱卻乎?”他並不需要陳宮回答,擲地有聲地說:“非也,當掃蕩諸侯,振八荒合九州,何所為之?以兵為之!兵強,天下歸心;兵弱,天下離心。兵鋒所向,宇內請服,六合膺從,當此時,方可銷鋒鏑,熔兵戈,歸太平。”
陳宮恍恍惚惚,他心裏覺得曹操也許是正確的,紛擾的亂世的確需要一個雄才大略的霸主出世,以暴製暴,以兵止戈,可眼前所見的慘景讓他動搖了,他不知如何作答,卻沉默住了。
有斥候飛馬從泗水河畔馳來,馬蹄踏過的地方,是一路深深的血痕,他翻身下馬,雙手將一卷紮了死結的絹帛捧了上去。
“將軍,剛收到的朝廷詔書。”
曹操“唔”了一聲,他扯開了係詔書的絲帶,才看了一半,竟自冷笑道:“荒唐!”他把詔書一耷,“一定是李傕、郭汜的主意,可笑二人竟做此小兒惺惺之態!”
陳宮不敢問詔書的內容,曹操也不說,嘲諷地笑了一聲,把詔書遞給了陳宮道:“也罷,便給李傕、郭汜一個麵子,兵糧不足,天寒地凍,我本也想退兵。”
陳宮戰戰地展開詔書,目光隻落在最後幾行字上:“詔書到,其各罷遣甲士,還親農桑,惟留常員吏以供官署,慰示遠近,鹹使聞知。”
曹操掉轉馬頭,笑道:“公台既看不得戰場慘烈,我們回兗州。”
陳宮提線木偶似的沒有主張,隻好跟著曹操委蛇前行。雪下得緊了,風在腦後呼嘯而過,淒厲得令人生出了巨大的惶恐。
雪停了,久違的太陽露出半邊臉,陽都城像從墳墓裏爬出來的一縷亡魂,呼吸到了人世間的第一絲鮮活的空氣。
街道上出沒了一撥撥人,一麵打掃積雪,一麵拖走凍死在街角的屍體。死去的人很多,十之八九為逃到陽都的難民,有李、郭亂長安時從中原跋涉來徐州的,也有曹操興兵摧破徐州諸城時奔來的,可惜才逃於刀兵,卻死於饑寒。
拖屍體的聲音和掃積雪的聲音攪和在一起,“嘩”一響,“嘎”一響,陽都城像是變成了一座墳場,每條街每道巷都填滿了死亡,推門便見得一個凍僵的死人蜷在牆外。
諸葛祖宅的大門艱難地開了,諸葛亮用力搓了搓發紅的手。天太冷,他把自己裹得像隻棉球,可寒冷無孔不入,再厚的衣服也擋不住,他為了讓自己暖和,一邊走一邊跳,路很滑,幾乎三步一個踉蹌,五步一個趔趄。
每條街上都有人在拖屍體,一具具硬得像門板似的死人在雪地裏刮出一道道深痕,諸葛亮看見了,也隻能歎息,這個冬天死的人太多了,沒有被曹軍殺戮,便是被酷寒凍死。這段日子見慣了死人,一開始還會害怕,後來竟麻木了,連諸葛均也敢拔下死人臉上的枯葉,鄰裏的小孩兒無聊了,常常爬在牆頭數死人,每天數得都不一樣,數字總在往上升。
諸葛亮走到一家藥鋪,門口冷冷清清的,厚厚的積雪也無人清掃,他推開了門,從懷裏取出一方竹簡,那是藥方子,他說道:“撿藥。”
夥計正在藥櫃前冷得跳腳,店裏沒有燃炭火,寒風從破了洞的門簾往裏灌,屋腳放著一隻銅爐,爐中積著殘灰,隨風打著旋,卻沒有一塊炭。自曹操征討徐州,物資極匱,家家戶戶別說是存炭禦寒,斷炊也常見。
夥計哆哆嗦嗦地拿過藥方掃了一眼,從藥櫃裏將一味味藥稱出來,用布袋子包了,捏著手指算了算:“一千錢!”
諸葛亮驚住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多少?”
夥計瞥了他一眼:“一千錢!”
諸葛亮惱起來:“太貴了,你賣的是什麼金貴藥!”
夥計打了個哈欠:“我說小哥,我們這可做的是賠本買賣,您也不去打聽打聽這四野八鄉的行情,一石穀尚且幾十萬錢,何況是救命的藥!”
諸葛亮悶聲了,他知道夥計說的是實情,半年以來,物價飛漲,像中了風魔一般,每半日便翻倍地往上竄。米麵貴可敵金,而且縱算坐在金山銀山上,也買不到物資,他默默地把錢袋裏的錢全倒了出來,又從腰裏摸出一枚玉環,一骨碌堆了過去。
夥計見他困迫,不由心軟了,歎息道:“不是我為難你,大家都要活命,這世道真真要逼死人!”他把玉環遞還回去,“罷了,這藥當我送你的,算我積德。”
諸葛亮喜不自勝,他捧住藥袋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
他把藥袋子拴在腰帶上,疾步出了藥鋪,北風不曾稍歇,從遠街吹到近街,紛紛的雪粒子毫無防備地被揚起來,驚慌地四散奔逃,卻總也衝不出那無形的風牆。
街邊有老人推著一輛賣胡餅的小車,車破損了軲轆,吱嘎吱嘎地不平穩。
諸葛亮喊住老人,他在周身摸了摸,終於找到最後的幾枚銅錢,還不夠買一塊餅,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遞了過去:“老人家,我能買半塊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