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乜著眼睛看了他半晌,同情地歎了口氣,他用油布包住了一塊餅:“拿去吧。”
一日之內竟遇見兩位善人,諸葛亮歡喜起來,他也對那老人鞠了一躬,手心捧著油餅,暖乎乎的,很是受用,他自己卻不吃,其實是想買給弟弟均兒。
他急急忙忙地往前趕,想趁著熱乎的時候把胡餅帶回家,如今錢輕物貴,別說是買餅,便是買一斤麵也得排長隊,還得背上一口袋錢,但也未必能買到手,往往隊伍排到了,東西卻售磬。
路上還在拖屍體,那一張張灰白的臉在最後的時刻扭曲成剛硬的線條,看得多了,可怖的感覺淡漠了,深切的悲哀卻湧上來,高漲著,咆哮著,沒有窮盡。
諸葛亮的步子緩緩放慢了,他看見路邊還蹲著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抱著雙臂一邊咳嗽一邊發抖,摳著地上的雪沫子往嘴裏塞。他凝視著那人一會兒,到底走了過去,他把熱乎乎的胡餅塞入那流浪漢的手裏:“給你。”
那人灰暗的臉上抽搐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在聳動情緒。諸葛亮對他友好地笑了一下,轉身時,淚水忽然奪眶,他不肯讓軟弱的情緒控製自己,用力抹去了。
他不知道這世道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死亡尋常得仿佛呼吸,為什麼過上太平日子奢侈得不可企及,為什麼他和他們會流離失所,泣別家園,卻最終仍然沒有找到一方安樂的淨土?
他才轉過身,便發現五步外的院牆角門邊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兒,罩了寬大的風帽,手上戴著桃紅棉手套,活似一隻圓潤討喜的陶娃娃,粉瓷般的臉蛋上掛著沒有遮掩的笑。
“你心腸真好!”
“你……”諸葛亮覺得她極眼熟,可偏偏想不起來。
“你不認得我了麼?”女孩子有點失望。
諸葛亮搖搖頭,女孩兒佯怪道:“我可還記得你呢,我是小螺!”
恍然之間,記憶如春江水暖,漫過冰寒的堤壩,諸葛亮想起來了,昔年在奉高時,這小女孩住在他家隔壁,小時候他還給她摘過桃,拌過嘴,偷偷和小夥伴們爭論,是小螺好看還是西街的小鳳好看。
諸葛亮還不適應和熟人巧遇,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怎麼來陽都了?”
小螺道:“我來了好幾個月呢,你有好幾年了吧?”
不知為什麼,諸葛亮忽而覺得極不好意思,他低聲道:“有四年了。”
小螺笑道:“真久呢,我還以為見不著你了呢!”屋裏有人聲隱隱傳來,小螺回頭看了一眼,“我娘喚我,我得進去了,以後再找你玩。”她向諸葛亮揮揮手,轉身跑回了屋。
諸葛亮發傻似的待了一會兒,驀地臉上發燙,他像被當場捉住的盜賊,心裏慌成了一團,想也不想地撒腿就跑,兔子似的躥進了家門,差點和迎麵而來的諸葛均撞在一起。
“二哥,”諸葛均呆呆地說。
諸葛亮撫了撫胸口:“沒事沒事。”他發覺諸葛均總在打量自己,他用一隻手擋住臉,“別看我,我臉上沒有芝麻餅!”
他揚起了藥袋子:“娘的藥買回來了!”他牽住諸葛均,徑直走去了母親的房間。
屋裏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兒,顧氏歪斜在床上,急促地喘著氣,昭蕙昭蘇分坐在兩邊,各自膝上皆放著大幅的布帛,靈活地穿針引線,手裏忙活著,也不忘記給母親端水捶背。
這半年多以來,徐州連遭兵燹,物貴而錢賤,米食貴值萬錢,乃至十萬錢,為生計著想,不得已賣掉城郊的幾畝田。其實即便不賣,耕地的佃農也跑光了,可仍是不夠貼補家用,兩個女兒也被逼得織布縫衣為生,諸葛瑾甚至去給鄰縣的高門子弟做先生,賺來一筆微薄的謀生錢。
“娘。”諸葛亮輕輕喊了一聲。
顧氏氣喘籲籲地抬起頭,啞啞地哼了一聲,入冬以來,她便患了氣喘,天氣寒徹,氣血越發虛弱了,起初尚能活動,後來竟至臥床不起。
隻聽顧氏難過地說:“娘知道你們孝順,隻是心裏過意不去,總以為煩擾了你們,你們叔父又沒有音信,家裏少了主心骨,到底百事難為。”
昭蘇遞了一張手絹給顧氏:“叔父是去訪友,而今四邊不寧,徐州在打仗呢,他隻怕被擋在了外邊。娘放心,叔父定能平安歸家。”
半年多前,諸葛玄因見家中無事,諸葛瑾冠禮行畢,兩位女兒漸知人事,諸葛亮、諸葛均也不需時時照料,他便打定主意出門一趟。可他前腳剛走,曹軍刀鋒卻殺往徐州,戰事膠著不寧,諸葛玄音訊斷絕,家人也不知他去了哪裏,更不知他是否平安,這件心事一直懸吊在一家人心裏,像垂在懸崖邊的一塊巨石,說不清什麼時候便直落下來,或者穩穩入土,或者粉身碎骨。
顧氏用手絹抹去眼淚:“但願如你所言,總是我顧慮太多,如今世事擾攘,竟沒一件順心事,你和昭蕙的婚事也一拖再拖,娘對不住你們。”
昭蘇微紅了臉,她小聲地說:“娘,我們不急。”她飛了一眼昭蕙,昭蕙也低了頭,牽著針一聲也不吭。
顧氏卻不能寬心:“等你們叔父回來,我得和他說說,總要為你們尋個好歸宿,不能耽擱了你們的終身。”
諸葛均冷不丁說道:“娘,姐姐要嫁人了嗎?她們嫁給誰,是隔壁馬家的那位哥哥麼?”
昭蕙赧赧地斥道:“均兒,偏你話多!”她看向諸葛亮,“小二,帶均兒去看看娘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