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街。潘記毛皮商場外。
此時已是民國十八年,太古街上的潘記毛皮商場已成了這條街上最大的毛皮商店。
“潘記毛皮商場”字樣的金字牌匾高高懸掛,當年羅長禮想出來並書寫的那副對聯黑底金字刻在木板上掛於店門兩端。
一條紅布長額上寫著“慶賀東三省城市商會春季年會在哈爾濱召開”,掛在店門前的兩樹中間。
樹後遠處停著幾輛大小汽車。
與會的商會代表們紛紛走過來,進店門裏參觀。
賬房先生羅長禮雖已五十多歲,眉目依然清秀,顯得沉靜而精明,站在店門外台階上,向與會代表們微笑著點頭。
王貴兩鬢花白,還是一臉憨厚相,站在羅長禮身旁,向參觀的客人們頻頻拱手。
潘記毛皮商場裏。
寬敞的店堂營業大廳裏,各色裘衣在玻璃大立櫃裏掛置得琳琅滿目。
櫃台內外,各種毛皮製品應有盡有。
快三十歲、長著娃娃臉的杜小山臉上燦爛的笑容還像個大男孩,和十幾個夥伴都換上青一色的新裝,各自為客人們介紹商品,回答問話。
參觀的人們讚歎不已。
潘記毛皮商場掌櫃室裏。
快近花甲的潘生子並未顯得老態龍鍾,眼神深處飽含自信,表情剛毅中仍蘊蓄著率真。他站在賬桌後,一堆中外男女記者把他團團圍住。
有攝影記者為潘生子拍照,鎂光燈頻頻閃亮。
一位中國女記者問道:潘掌櫃,今天,哈爾濱商會把東三省城市商會的與會代表們召集到一起,來你的潘記毛皮商場參觀,作為一個成功的民族實業家,你的心情如何?
潘生子:你是讓我說真話嗎?
中國女記者微笑著說:當然。
潘生子:老實說,是哈爾濱商會會長和商會的那些老先生跟我商量了多天,我才答應讓開會的人們來我的商行裏看看的。我是個生意人,看到開會的人鬧哄哄地來搞什麼參觀,我不能說不高興,但起碼沒有看源源不斷的顧客走進我的店裏高興來滿意去,讓我這個當掌櫃的心裏舒服啊。
一個日本記者拿著小本子,問道:我是《大日本實業新聞》的記者,請問潘大掌櫃,你能告訴我,你是靠什麼本事由一個皮匠師傅當成了大掌櫃?又僅用十年時間,幾乎戰敗了所有同業坐上哈爾濱毛皮業頭一把交椅的嗎?
潘生子看一眼日本人,說:你們有些日本商人在哈爾濱做生意不大講究,更不說真話,但我作為一個中國毛皮商人,今天在你這個日本記者麵前還是得講真話,我是靠九個字做到今天的。
日本記者有些吃驚,問道:我很感興趣,你可以透露是哪九個字嗎?
潘生子:這九個字是一個被你們日本女奸商給擠兌得已不在人世的中國老掌櫃說的,她也是個女人。
日本記者:可你還沒有告訴我,是哪九個字?
潘生子:先學做人,後學做生意。
哈爾濱放送台。
錄播間裏,學業有成的千鶴子現在已經是放送台的播音員。千鶴子出落得清純娟秀,舉止高雅。她正對著錄音話筒錄聲:今天是中華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四月十八號,以下播放本市商業簡訊。今天下午,東三省城市商會春季年會在哈爾濱召開,市商會組織與會代表走訪參觀了本市太古街上著名的潘記毛皮商場。毛皮實業家潘生子大掌櫃在接受外國記者采訪時,說了一句令中外記者和與會參觀者深思的話:先學做人,後學做生意……
穀口良子私宅密室裏。
一台日式收音機也正在播放著千鶴子的聲音:……先學做人,後學做生意……
老得已經完全謝頂的穀口千吉仍坐在輪椅上,眼睛半睜半閉,聽著收音機。
穀口良子的母親在一旁要為他添茶,穀口千吉擺擺手,示意不再喝茶了。
穀口良子並未顯老,隻是眉目間增添了幾分成熟,此時,她坐在父親對麵,緩緩抬手,關掉了收音機,然後說:……這個潘生子大掌櫃近三年來,一直穩坐哈爾濱毛皮業的頭一把交椅,甚至有同業人管他叫東三省毛皮皇帝,我必須承認,這些年,尤其是近三年,他是我最大的對手,去年他的買賣做得更大,毛皮出口生意幾乎占據哈爾濱同業的三分之二還要多,壓得我苦不堪言。
穀口千吉仍半睜半閉著眼睛,語調沉緩:這些天,爸爸也在一直替你想,尋找一個什麼突破口,能出其不意,使你迅速扭轉不利局麵,爭取早日戰勝對手。
穀口良子顯得一籌莫展。
穀口千吉:中國兵書上有八個字,叫做哀兵必勝驕兵必敗。良子,越是吃敗仗的時候,在精神上,越應振作起來。
穀口良子:爸爸,說心裏話,一想到這個潘生子大掌櫃,我心病就來了。輸給他,女兒真是羞愧難言啊。
穀口千吉:良子,你想過了麼?潘生子大掌櫃不過是一個小皮匠出身的中國實業家,而我穀口家族幾代經商,家底殷實。潘生子大掌櫃現在延續著的仍然是中國民族商人作坊式的生產經營模式,這時候,如果用近代工業化的生產能力去打他,他和他的實體將迅速土崩瓦解。
穀口良子點頭:爸爸,這點我早就想到了,可日本本土與哈爾濱畢竟隔山跨海,家族的本土近代工業化能力再強,也是鞭長莫及。
穀口千吉:女兒所言極是,可女兒想過了嗎?在哈爾濱好地段設法占有一塊地皮,建近代化的毛皮大型加工廠,這樣一來你的生意就如同掛上了一台蒸汽機,而潘生子大掌櫃說大了也不過是等於趕著一輛膠輪大馬車賽跑,你想想,你追趕他超越他,還是件難事嗎?
穀口良子眼睛亮起來,說:爸爸,你這樣一說,讓我興奮起來了。
穀口千吉嘴角掠過一絲淡淡的微笑,說:良子,中國的《說唐》上有一段話,叫做叔寶拜辭,連夜起身,出莊上馬,縱轡加鞭,如逐電追風,十分迅速。因為這段話,還造了一個成語,叫追風之駿,爸爸相信我的女兒這個時候既不該畏懼什麼雄獅,也不必把自己比成強打精神的狼,而是要做一匹追風之駿!
穀口良子:爸爸,你相信女兒,我是要爭氣做一匹追風之駿。
潘生子家大院。
潘記毛皮商場後院毗鄰著潘生子家大院,院裏,帶青磚回廊和紅漆外樓梯的兩層樓閣氣派堂皇。
一輛洋車拉著千鶴子走進大院,車鬥裏,千鶴子提著一個女士手提包,手提包口露出報紙和書的一頭。
洋車停後,千鶴子下車,把一張鈔票遞給車夫,說道:謝謝。
千鶴子站在院裏,仰臉向樓梯上看,見潘小龍的住房樓門上了鎖,她想了想,走進了一樓盲嶽母的睡房門裏。
盲嶽母住房裏。
盲嶽母已是滿頭銀發,但顯得腰板硬朗,盤腿坐在一張雕花床頭的大床上,聽著屋地小地桌上的收音機,此時,收音機裏傳出的正是千鶴子的聲音。
千鶴子推門進屋,說:姥姥,我給你買糖炒栗子了。
盲嶽母笑著說:小鶴,這戲匣子裏你說話的聲音比你在家裏的聲音還好聽。
千鶴子:姥姥,放送台錄完音後的聲音,在收音機裏傳出來,都和平時生活中的聲音稍有不同。
千鶴子給盲嶽母剝了一個栗子,把栗子仁遞向盲嶽母嘴裏:姥姥,張開嘴,我給你剝栗子了,還熱著呢,你趁熱吃。
盲嶽母:小鶴,你剛下班,回你屋歇歇吧,姥姥自個兒能吃。
千鶴子:姥姥,我跟我們放送台的同事說,我姥姥八十多歲了,牙口能咬開栗子皮,他們還都不信呢。
盲嶽母自己也嘿嘿笑起來。
千鶴子:我哥的房門鎖著,他替爸爸去卜奎結算貨款該回來了?他走前說七天就回來啊,今天正好是七天了。
盲嶽母:你哥回來了。
千鶴子高興地:那他的門怎麼鎖著?
盲嶽母:沒站腳兒就忙著出去了。你哥這孩子,小時候愛玩彈弓,這長大了,又愛玩槍,說是去正陽街老毛子獵槍店買獵槍去了。
千鶴子:我去找我哥,看他買了啥樣的新獵槍,要是他旅途不累,我就熊他領我去郊外打野兔子去。
千鶴子的住房裏。
千鶴子開門走進自己的房間。從房間的陳設和布置,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新知識女性的住屋。
千鶴子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修飾起來。
潘生子家大院。
千鶴子換了新裝,表情嫻靜,姿態娉婷地走出院門。
正陽大街伏爾加獵槍店。
千鶴子走來,看見潘小龍扛著一杆新獵槍和羅彪走出獵槍店門。二十多歲的潘小龍長得細高而威猛,羅彪中等個子,微胖,相貌平平。
千鶴子揚手打招呼:哥!
潘小龍抬頭望見了千鶴子,對羅彪說:是小鶴。
羅彪對走過來的千鶴子說:潘鶴,你這放送台的播音小姐打扮得真摩登。
千鶴子走近了,半開玩笑地:誰像你,穿上什麼好衣服也不好看。
羅彪:過兩天我穿老毛子的藍呢子保安服讓你看看,相當掛架了。
千鶴子:你是中國人,幹嘛穿老毛子的保安服?
羅彪:你別總瞧不起我,我畢竟也是國高畢業,過幾天,我就有工作了,去老毛子的銀行當保安組長。
千鶴子:就你那個頭,穿上老毛子衣服,上衣還不成大衫啦?
羅彪:人家現量現做,當老毛子銀行的保安多好啊,穿衣服不用花錢了。
千鶴子調皮地:光發衣服不配槍吧?
羅彪:給一根木頭警棍用手拎著。
千鶴子:那你幹脆學我哥,買一把獵槍挎上算了。
羅彪:誰能和潘小龍比啊?人家高中畢業不用找工作,攤上好老子了,現在是潘二掌櫃。這老毛子新式獵槍,也隻有潘二掌櫃能買得起。
潘小龍把肩上的獵槍舉起來,對著前方樹上的麻雀瞄準,但沒有開槍。
千鶴子:哥,你可別在大街上放槍,會驚嚇到行人的。今天春光明媚,你領我去郊外吧,我想跟你去打獵。
潘小龍:看我放槍,你不害怕呀?
千鶴子:我沒那麼膽小。再說,我知道你的槍法準,總不至於走火傷了你妹妹吧?
千鶴子說罷咯咯地笑。
羅彪:小龍,天還早,咱就按小鶴說的辦吧,去郊外,你給我打回一隻野兔子來,我愛吃野味。
潘小龍想了想說:也好,試試我這杆槍。
郊外樹林中荒草地。
潘小龍、千鶴子和羅彪的身影出現在樹林中。
潘小龍雙手端槍,走在最前,想驚起荒草地裏的獵物。
千鶴子和羅彪跟在身後。
三個人走了老半天,也沒發現有兔子或別的獵物。
千鶴子腳下一絆,差點摔倒。
羅彪伸手拉起她,說:我拉著你走吧。
千鶴子掙脫他的手,說:不麻煩你。
潘小龍持槍在前頭,仍在尋找獵物。
羅彪笑嘻嘻地去扯千鶴子的手,千鶴子向後一躲,羅彪腳下一滑,絆在一棵枯樹杈上,坐了個屁股墩,站了兩下都沒站起來,叫嚷著說:哎呀,壞了,我把腳崴了!
千鶴子調皮地:活該。
羅彪:真沒良心,我不是為你,能崴了腳嗎?
千鶴子:你向地上的樹杈子要這個人情去吧。
千鶴子又咯咯笑起來。
羅彪坐在草地上說:走不了了,我得歇歇腳。
千鶴子暗喜,快走幾步,去追潘小龍。
白樺林間。
潘小龍端著獵槍,走過荒草地,前邊到了白樺林,他仰頭望著樹梢,見樹梢上落著羽毛美麗的小鳥,他習慣地對著樹梢上的小鳥舉槍瞄準。
背後不遠處,千鶴子說話了:哥,別傷樹上的小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