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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生坐在木墩上,垂著倭瓜似的扁圓的頭,十分賣力地編著縫紉機。由於編得不順利,他先是罵手中柔韌的青草是毒蛇變的,然後又罵正午的陽光像把鋼針一樣把他的頭給紮疼了。後來有隻蜜蜂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就歪過頭覷著眼對蜜蜂說:“你蜇呀,蜇完我你也就小命沒了。我又不是花,滿身的鹽氣,弄得你死時連點甜頭也嚐不著,你要是覺著合算,就蜇呀?”
蜜蜂大約意識到不合算,雖然陳生蓄意挑釁,它還是識時務地飛走了。這時王來喜慌慌張張地走進陳生的院子,對他說:“陳生,求你個事,把我家的馬給殺了吧。”
陳生抬頭問:“那馬怎麼了?”
“它淌眼淚。”王來喜頓了頓手,說,“都淌了三天了。”
“它吃草麼?”陳生問。
“吃。”王來喜說。
陳生又問:“拉屎麼?”
“拉。”
“那它知道睡覺麼?”陳生再問。
王來喜點了一下頭。
“它能吃能拉又能睡,殺它做什麼?”陳生堅決地說,“我不幹。”
“它淌眼淚,都淌了三天了。”王來喜說,“殺完馬,我送你一雙大頭鞋,半新的呢。我知道咱倆的腳是穿一路鞋的,正合適。你去年冬天穿的那雙鞋我也看了,都張嘴了,該扔了。”
“它淌眼淚有什麼。”陳生用平淡的口氣說,“人不也淌眼淚麼?人淌淚不稀奇,馬淌淚也不稀奇,它淌幾天興許就會好了。”
“我們又沒惹它,它平白無故淌什麼淚?”王來喜傷心地說,“讓左鄰右舍的看了,以為我們怎麼虐待了它。”“準是你們把它使喚過頭了。”陳生開始繼續編他的縫紉機,他對王來喜說,“你們一年四季不讓它著閑,有時還把它租出去讓外來的人耍,它不傷心才怪呢。”
王來喜知道陳生要是不想做的事,你就是跪下求他也無濟於事。何況他正在編東西,這時他心裏隻有一個楊秀,王來喜覺得自己來得也不是時候,於是就麵色淒惶地離開了。
陳生自從前年冬天從城裏告狀歸來,整個人就變了個樣子。首先他變得大膽了,無論什麼人都敢頂撞;其次他殺生的本領忽然被升華到一個高度,宰瘟豬、勒瘋狗這些令人生畏的事,他做起來卻得心應手。所以有了殺生的活大家都來求陳生,一求即應,他不取報酬,隨便你給他一件舊衣裳、兩隻碗或一雙襪子都行。這兩年夏季的正午,陳生都雷打不動地坐在院子裏用青草編各色東西。他都是編給楊秀的。他編了兩口箱子,箱子裏又有一些圍巾、戒指、項鏈、手帕等東西,他稱它們是“壓箱底兒的”。箱子雖然好編,但因為體積大,用草多,單單編它就幾乎用了一個夏天。他的房間裏因為這些草編物的陪襯,總是散發著一種不同尋常的香氣。他每編完一樣東西都要和楊秀說說話:“你不是要箱子麼?有了!你看它多能裝東西呀。”當然,有時他編得得心應手、遊刃有餘的時候也不由自主地和她說話:“我知道你稀罕這東西,你別急,就要編完了。”
有時正午有雨,陳生就躲進棚廈裏編,雨一停,他又抱著草出來。而如果是晴天,陳生永遠都是坐在正午的陽光下,垂著倭瓜似的扁圓的頭,一絲不苟地為楊秀營造著一個全新的世界。青草在他眼前湖光般閃爍著,他仿佛已經抓住了楊秀的手。
開始時人們以為陳生瘋了,後來發現他待人接物還很正常,說話辦事也都有準,就料定他的腦筋沒有出現太大的毛病,隻不過是他進城告狀遭到恥笑而受了點刺激而已。
陳生開始數落楊秀了:“你不是早就想要一台縫紉機麼?我給你造縫紉機,你卻一直跟我搗亂,你中午沒吃好麼?你要是這樣,我就先上王來喜家了。你也看見他剛才來了,他家的馬淌淚了,淌了三天了,讓我把它給殺了。可我不能殺馬,它淌淌淚又怎麼了?我得去看看,他家喂給它的草是不是漚了?再不就是飲它的水不幹淨。”陳生從木墩前站起來,回屋喝了一舀子涼水,然後就抄著手去王來喜家了。他弓背抄手的樣子仿佛害了肚子疼。他碰見的人無論長幼都一律喚他“陳生”,連四五歲的孩子也這麼叫,可他並不惱,一律“嗯”地答應一聲。
陳生在老婆楊秀沒死前,老愛晚上抄著袖子到鄰居家看牌。他自己不會打牌,但就是喜歡看,他站在一個人的背後,一站就是一晚上。每當他不由自主地發出嘿嘿的笑聲時,必定是他盯著的這人抓來了大王或小王。所以打牌的人都不願意被陳生盯著,陳生一站在背後,這個人準輸牌。事後陳生總是說:“我見你抓來了王,怎麼還贏不了?”別人就沒有好氣地說:“我把那王給閹了。”陳生便紅了臉,輕輕嘀咕道:“王也長著那個東西?”牌迷們有時為了拒絕陳生的造訪,就早早把門閂上,以圖玩個盡興。然而不屈不撓的陳生會翻牆而入,仍然站在一個人的身後始終不渝地看,並且常常發出那種有針對性的笑聲。
“陳生,你怎麼一見到王就樂?”人家說他。
“我樂了麼?”陳生委實有些慌張了,他張口結舌地說,“我沒覺著樂呀。”然而他確確實實地一看到王就嘿嘿樂了。
陳生的老婆死後,他仍然在晚上時抄著袖子去看牌,不過他不專盯一個人看了,而是轉著圈地遊動,最後悄然無聲地停在一個人的身後。他停下的地方,這人必定抓著了王,隻是他不再發出嘿嘿的笑聲了。
陳生之所以落下了看牌的毛病也在於楊秀。這個他花三千元娶來的瘦女人特別喜歡在晚飯後鼓搗破爛。女人胃不好,終日打著幹嗝,麵色青黃,喜歡耷拉著眼皮,仿佛她隨時隨地都會撒手人寰。她這種老是處於彌留之際的樣子曾經深深地嚇著了陳生,但時間久了他就習慣了。女人一旦翻騰起陳生家的舊物,眼神就顧盼生輝,仿佛她掘到了金子一樣,雖然說有些東西她已經翻騰了好多次。
晚飯一過,楊秀就去折騰舊物,陳生便到鄰居家看牌。等到牌局散了他回到家,女人已經鑽進被窩了。陳生就不滿地嘟囔:“你老是先睡,咱們怎麼有孩子?”於是不由分說弄醒她,長驅直入侵犯她。楊秀從頭到尾唉喲叫著,分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樂。然而陳生三年多來把最好的力氣都使上了,卻是勞而無功。楊秀的肚子仍然癟癟的,因消化不良常常發生咕咕的叫聲,陳生便懷疑她懷了一窩鳥。
陳生若是回家早了,有時會發現楊秀擎著根蠟燭在倉房裏東翻西翻的,樣子像隻老鼠。舊棉絮、廢鐵絲、玻璃瓶,甚至連生鏽的農具都能使她振奮不已。她渾身上下被灰塵籠罩著,不住地咳嗽和流鼻涕。陳生常想楊秀比他小二十歲,還處在玩的年齡呢。他娶她的時候已經三十八歲。當媒人把這個又黃又瘦的丫頭領到他麵前時,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因為他一直想要一個胖女人。以他與女人交往的惟一一次經驗,他覺得那樣的女人禁鬧騰,摟在懷裏熱氣足。那三千元的付出並沒有使他稱心如意,是他顫栗的惟一原因。後來媒人說,胖女人都被那些出更多錢的人給領走了,剩下的自然是瘦骨伶仃的,不過楊秀比你陳生小二十歲,是個黃花閨女,這不是白白撿了大便宜?再說未必胖女人才好,雞肥還不下蛋呢。陳生覺得這是命,於是就聽了媒人的話,到集市上買了一掛鞭,兩朵紅絨花,一床綠色和粉色的被麵,還有嶄新的暖水瓶、臉盆、鏡子等東西,把楊秀娶回家。接著,他又在第二年春天抓了一頭豬崽和十幾隻雞雛兒,由楊秀在家喂養。
楊秀如果再胖一些,可能會比較好看,因為她的眉眼生得周正。可她就是瘦,而且婚後日瘦一日,仿佛在為陳生節衣縮食。她吃起飯來總是心慌意亂的,一副累極了的樣子,握筷子的手懨懨無力,陳生就逼她多吃,直吃得她眼裏湧上眼淚,一個勁地打幹嗝,陳生這才不再強迫她。每當楊秀多吃了一點,他就備受鼓舞,仿佛看到一雙稚嫩的小手就要來抓撓他的胡子了。
鄰居們見楊秀從不出來串門,就問陳生:“她整天在家幹什麼呀?”“想她的娘家吧。”陳生隨口說道。其實他知道楊秀生母早逝,父親又續了弦,後母帶來三個孩子,對她很刻薄。家中的哥哥娶了嫂嫂後也不容她,她沒家可想。
“怎麼還不見她顯懷?”男人們開起玩笑來就肆無忌憚了,“沒把種子撒錯地方吧?”陳生就憨然一笑,說:“沒錯,她就是個瘦,長胖了就會有了。”王來喜的女人坐在房簷下流淚。這個女人勤快得出名,就是哭也不閑著,手中穿著一串辣椒。她見陳生進來,擤了一把鼻涕說:“你不能把馬給宰了,我還沒同意呢。宰了馬,地裏的那些活誰幫著幹?”“馬現在還淌淚?”陳生問。
“不淌了。”王來喜的女人抽了一下鼻涕說,“都是清早起來時淌。”陳生便朝馬廄走去,打算看個究竟。“來喜遛馬去了,給它散散心。”女人抹幹了眼淚,對陳生說,“自己找個地方坐吧。”陳生並沒有找地方坐,他還是到馬廄去了。他首先察看槽子裏的草,用手一摸比較幹爽,放到鼻子下也沒聞出黴味,這才放心地又去看牆角裝豆餅的袋子。豆餅也新鮮著呢,陳生嚐了一小塊,覺得自己都能吃,香而微甜,馬不會消受不起的。至於飲馬的水桶,陳生將其中的剩水舔了舔,沒覺出什麼異味,陳生就兀自歎息一聲,說:“日子過得好好的,怎麼說淌淚就淌淚了呢?”陳生便想這匹馬興許是老了,走到窮途末路了,因而感傷落淚。陳生出了馬廄去問王來喜的女人:“這馬多少歲了?”“九歲了。”王來喜的女人說,“生小回的那年它來的。”“九歲也不算太老。”陳生說完,見一個空的雞食盆就在眼前,他正愁沒地方坐,就把雞食盆翻過來,一屁股坐上去。
王來喜的女人慌忙說:“陳生,這雞食盆用了七八年了,底兒都薄了,你把它給我坐塌了,我用什麼喂雞?”說著,她飛快脫下一雙鞋,將它們甩給陳生,說:“墊著我的鞋坐吧。”陳生嚇得一聳身站了起來,他舉起空雞食盆,將底兒對著太陽,看看有沒有光從背後漏過來,見它仍是完好無損的,這才小心翼翼地把盆端端正正放回原處。
陳生把那雙鞋並排擺在一起,慢悠悠地坐上去。鞋是千層底的灰布鞋,布已經被刷洗得聳起無數纖維,毛茸茸的。因為這鞋剛從女人的腳上下來,還留著她的體溫,所以陳生覺得一股熱氣從屁股底下竄了上來,令他耳熱心跳,仿佛他坐著的是女人的一雙奶,這種預感使他不由自主地欠著屁股,惟恐壓出奶水來。由於坐得矮,陳生隻能高高地支著腿,他縮著粗脖兒,眯縫著眼,兩隻手鬆鬆地垂在地上,一副受刑的模樣。王來喜的女人不由嗔怪道:“你隻管放穩屁股坐,這鞋皮實著呢,不怕壓。”陳生在她的鼓勵下便放任自流地坐實在了,他立刻覺得一股奶水“8———”地冒了出來,不由“咦”地叫了一聲。
“那鞋又沒長牙,咬著你的腚了?”王來喜的女人說,“你‘咦’什麼?”“我坐出奶水來了,你不讓我‘咦’行麼。”陳生很認真地說。
女人歎了一口氣,說:“陳生,人死不能複生,你不能老想著楊秀。她死了比你享福,她不管吃不管喝,隻是一個睡,你不能老讓她纏著你。”陳生抬了一下眼皮,輕輕“唔”了一聲。
“你就別給她編那些東西了,她在那兒該使的該用的缺不了。你該為自己想想,你都過四十的人了,家裏還沒個暖被窩做飯的,你就不想再找一個?我們都幫你打聽著,有合適的就給你牽個線。你自己也要積極點,到外麵做工時碰到中意的就獻點殷勤。”陳生又抬了一下眼皮,輕輕“唔”了一聲。
這時王來喜的小兒子小回挎著半籃豆角回來了。他穿著雙露著腳趾的鞋,見到陳生就扮鬼臉,說:“陳生,我問問你,你那年進城告狀是怎麼告輸的?他們是怎麼把你給攆回來的?”陳生抬起頭,剛要說什麼,王來喜的女人就光著一雙大腳站起來,她喝斥小回:“怎麼摘了半籃就回來了?再去把它給摘滿,越學越懶了!”小回齜了一下牙,說:“我渴了,回來喝口水還不行麼?”“你不是帶水了嗎?”“我喝光了,這天多熱呀,那點水哪夠我喝!”小回理直氣壯地回屋舀水喝去了。
陳生說:“你看你們家,沒一個人是閑著的。孩子們天天都在地裏幹活,你還不知足,讓他們一個個累死你就高興麼?孩子口渴了,回來喝口水你還說他,我真是不想再進你家的門了。”王來喜的女人並不惱,她淡淡地說:“陳生,孩子不能慣,他們從小幹活就投機取巧,長大了哪能有力量頂起門戶過日子?”陳生卻按他的思路繼續說下去:“就說你們家的馬吧,一到冬天它就被套上爬犁上山讓人給耍。你說我就是鬧不明白,人怎麼還要花錢玩!那些人穿得花裏胡哨的,看著就不順眼!馬在雪地上一跑就是幾個鍾頭,累得一身的汗氣,掛著滿身的白霜,可那些來玩的人坐在爬犁上還又笑又唱的!”陳生越說越氣,他的胸脯不由劇烈地起伏著。
“還不是為了掙遊人的幾個錢。”王來喜的女人抽了一下鼻涕說,“大冬天的,來喜也陪著馬跑來跑去的,他也是五十歲的人了,容易嗎?”“那馬還有個不淌淚?”陳生說完,又一頓頭“咦”了一聲。
小回喝完了水,他走向院子。他的汗褂已經濕透了。他見了陳生仍是一副擠眉弄眼的樣子,慫恿他回答他剛才提出的問題。陳生領會了他的意圖,不忍心讓小回失望,就說:“我那年進城告狀,還不是因為那個運動會?老天爺不長眼,那年冬天沒雪,急得那些人跟猴子一樣上躥下跳。結果呢,花錢買雪往山上背,鋪了薄薄的一層還讓西北風一夜給刮沒影了。結果又去別處弄雪雇人往山上背,足足花了好幾十萬塊錢。你說為了玩就花好幾十萬塊錢,這世道是不是就不像話了?這些錢能給多少得病的人開刀?!我就告他們去了!”陳生用巴掌拍了一下地,抬高了嗓音說。不過他把雞屎拍在了掌心裏,他也不在乎,就勢往褲子上一蹭,氣咻咻地說:“人要是不玩也死不了,要是得了病沒錢開刀就得等死。他們隻看重那些活蹦亂跳的人,卻不管要死的人,這像話麼?!”陳生越說越激動,他的身子扭來扭去的,一雙鞋已經從他屁股底下滑了出來。
“就是,這些人該告!”小回添油加醋地揮舞著胳膊說,“不過怎麼就告輸了呢?”“他們說我腦筋有問題了,你說我的腦筋怎麼會有問題呢!”陳生終於被怒火給頂得站了起來,他跺著腳說,“那年咱鎮上來個挑著擔子賣鴨梨的,他賣六毛錢一斤。我給楊秀買了四斤梨,這就是兩塊四毛錢,我給他五塊錢,可他偏偏找給我兩塊八,多找了兩毛,我還給他,他還生氣,還教訓我,說他雖是個賣梨的,但不要別人施舍。我就問他四乘六等於多少。”陳生拍了一下大腿說,“他還理直氣壯地告訴我,四乘六不是等於二十二麼?你小時候不好好念書,連這麼簡單的賬都算不明白!”小回便笑得身體像波浪一樣起伏著,王來喜的女人也笑得拿不穩手中的活了。
陳生用手轟了一下朝他飛來的一隻綠頭蒼蠅,接著說:“你說我的腦筋怎麼能有問題呢?我不糊塗,什麼事心裏都有譜兒!”“那你告狀時是怎麼跟城裏的官官說的?”小回問。
“我先說讓他們賠我媳婦,他們就問我為什麼?我就說楊秀得了重病,因為沒錢,住不起院,開不起刀,隻能在家硬挺著,就把一個大活人給挺死了。你們有張羅運動會的那些錢,能給多少個人開刀,楊秀就死不了了。後來他們就笑,笑得一個個像攤稀泥一樣,再後來、後來———”陳生囁嚅著,腦門開始冒汗,他結結巴巴地說,“他們、就、就說為了、這個玩,城裏的馬路、都、都加寬了,還有、還有……反正、是不能、不玩的,然後,然後……”小回惡作劇地說:“然後他們不就是問了你的名字,又問你在哪兒住,給咱們鎮子打了電話,派人領你回來,說你瘋了,是不是?”“小回!”王來喜的女人正言厲色道,“快滾回地裏幹活去,怎麼學得這麼油嘴滑舌的?”小回仍嫌沒把陳生逗過癮,接著說:“誰說楊秀死了?你不是天天都在大中午時給她編東西嗎?”陳生歪著脖子,眼睛直直地看著什麼地方,雙手空空垂著,這回不僅額頭流汗,鼻涕也出來了,他哆嗦著嘴唇,說:“就是,我得回家了,給楊秀的縫紉機還沒造完呢———”陳生說著移動腳步,可他前進的方向不是門,而是籬笆,他被擋住去路,他自言自語著:“這是怎麼了?”這邊王來喜的女人已經把陳生坐過的那雙鞋撿在手中,當做手榴彈投向小回。一隻打在他胸脯上,小回頷了一下胸;未等胸再挺直,第二隻鞋又打在他右耳上,那右耳就像大公雞的冠子一樣騰地紅了。小回急了,他疼得跳了起來,帶著哭腔說:“別人都逗陳生,我逗逗怎麼就不行了?”
“你這個沒大沒小、傷天害理的東西!”女人光著大腳板,劈裏啪啦地朝小回衝過來。小回想到挨揍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就逃之夭夭。走時連籃子也沒帶,他是否還會去摘豆角,隻有追隨著他的陽光才會知道了。
陳生被王來喜的女人給領到門外,女人急得連鞋也沒顧上穿,她哄孩子一般地對陳生說:“你別急,等等我回去穿上鞋,我送你回家。小回晚上回來時我揍他!”陳生甩了一下手說:“我知道家,眼睛也好使,不會走到河裏去,你送我幹什麼?你的辣椒不是還沒穿完麼?還有你們家的馬,一會兒它回來再淌淚怎麼辦?你這麼多的事,還要送我,我又不是小孩子……”陳生嘮叨著,放開腳步往回走。王來喜的女人一看他走的還是路,就歎了口氣,由他去了。
陳生的晚飯是在付玉成家吃的。是油煎的土豆餅,陳生足足吃了六張,吃出一串嘰裏咕嚕的屁來,惹得付玉成的三個丫頭嘻嘻地笑。付玉成是個木匠,很瘦,但卻娶了個胖老婆,這曾讓陳生豔羨不已。然而這個肉乎乎的女人一連氣生下了三個丫頭,管計劃生育的人讓她去結紮,嚇得付玉成帶著老婆去外省的親戚家躲了半年才回來。回來時女人的肚子又鼓了,第二年開春時倒是生下個男孩,不過是個畸形兒,頭比正常嬰兒大三倍,胳膊和腿卻很細,整天躺在炕上咿咿呀呀地叫,除了吃喝拉撒睡,什麼都不懂,都三歲的孩子了,連爸媽都不會叫,愁得付玉成白了頭,而他的老婆則瘦了很多。他們再也不敢繼續要孩子了,怕老天跟他們家做對,再送給他們一個累贅。別人都叫這孩子“付大頭”。陳生很喜歡逗弄他,他也認得陳生,一見陳生來了,嘴角就流涎水,因少見陽光而格外白嫩的小手就做出抓撓的樣子,陳生就會用自己的袖子把付大頭的涎水揩幹,俯身吧吧地親他的臉蛋。
付大頭眼睛很圓,頭上的幾撮茸茸的黃毛還是從胎裏帶來的,他不再長頭發。他的三個姐姐很喜歡他,平時老搔他的胳肢窩,雖然他沒什麼反應。她們還爭著給他喂飯和洗腳,全然把他當成了個卡通玩具。不過輪到他把屎拉在炕上,三個姐姐都捂著鼻子跑了,處理此類事的永遠都是付大頭的媽媽。她常常是一邊擦屎一邊擦自己的眼淚,有時就把屎弄到眼角上了,招得蒼蠅往那兒飛。鎮上的小孩子都知道付大頭是個畸形兒,所以開始時都喜歡來付玉成家看這孩子,完全把他當怪物打量,付玉成就不高興,每天早早就關門閉戶。孩子們在家長的教育下也覺得老去看付大頭會使付家的人難受,於是就都不去了。但陳生是可以去的,因為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是全鎮最不幸的人。一個最不幸的人去看一個不幸的人,那個不幸的人的家庭就仿佛看到了一縷曙光。所以陳生一來,付家人就給他讓座、端水,有時還留他吃飯。陳生也不客氣,讓吃就吃。不過那些飯基本都是他給趕上的,沒有單獨是為他準備的。可是最近一段時間,付玉成卻常常打發女兒去請陳生,燉了一鍋有肉的菜或是烙了幾張糖餅,都不會讓陳生錯過口福。有時付玉成會請陳生喝幾盅,喝過酒後就說自己命苦,打小沒了娘,生了三個丫頭,好不容易有個兒子還是個廢物,他擔心他和老婆都死了以後,付大頭會沒人管,“早知真不該生他。”末了總有這句話像供品一樣莊嚴出現。陳生便梗著粗脖很仗義地說:“你放心,你們倆死了我管付大頭。你們明天死,我明天就管!”他那信誓旦旦的樣子令付玉成哭笑不得。最近付玉成常指使陳生抱付大頭,這孩子不得抱,一顆大頭沉得陳生都托不住,弄得他手忙腳亂,惟恐那頭稍稍一偏就會掙斷細脖子而落到地上。因為大凡又熟又大的倭瓜總是把牽著它的蔓兒扯得越來越細,最後是那瓜徹底脫離了蔓兒。陳生可不想讓付大頭的腦袋那樣和脖子分了家。所以付玉成再讓他抱時,他總是倍加小心,結果那孩子流的涎水把他的肩膀弄得又濕又粘的,洇出股餿味兒。付家人見陳生能把付大頭抱在懷裏了,就慫恿他抱出門,去河裏玩,看看付大頭進了水裏害不害怕。陳生就咬著舌尖縮著肩膀說:“不行不行,要是把他掉到河裏淹死了怎麼辦?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又不是故意的,淹死了我們也不怪罪你。”付玉成說。
“你們嘴上這麼說,心裏還是怪罪的。”陳生說,“這孩子多稀罕人呀,要是我把他帶出去給淹死了,你們還不得想他想出毛病來?”陳生今晚是被付玉成的二丫頭給喊來吃土豆餅的。陳生吃完,還喂了付大頭一碗蛋炒飯。付玉成不讓兒子吃土豆餅,嫌他臥在炕上不消化,夜裏會因肚子脹而吭唷亂叫,擾得一家人都睡不實。但陳生覺得付大頭應該嚐嚐土豆餅的味道,所以喂過他蛋炒飯後,陳生還伸出鍾乳石般的舌頭讓付大頭來舔,他自認吃了六張土豆餅,舌頭上凝滯的土豆餅的味夠醇的,可付大頭偏偏不舔,害得陳生伸累了舌頭,涎水滴答而下,落在付大頭的臉上。付大頭大約以為那涎水是淚水,嗷嗷地哭起來,一發而不可收。付大頭雖然年幼,但哭聲卻跟大老爺們似的,粗啞得很,極具滄桑感,以致於鄰居曾誤認為是付玉成在哭,都在私下為他歎息同情。“唉,他這輩子真夠可憐的,養了這麼個傻兒子。”所以付大頭每每哭過的第二天,付玉成若是在鎮子裏碰見聽聞了哭聲的人,人家就會勸他:“唉,老付,攤上了就不要太焦心,把自己哭壞了怎麼好?”付玉成也不解釋,他覺得那跟自己哭也沒什麼區別,因為他們父子間的不幸是一脈相承的。尤其是碰到黃連德,付玉成才知道自己的苦難有多麼深重。黃連德家也生了個傻子,不過他能在街巷中自由行走,他今年十一歲,能幫黃連德放放羊,雖然他放羊歸來常常把羊丟下兩三隻,害得家人回頭再去找,但總算沒有傻到一無是處的境地。黃連德平時青黃著臉,皺著眉頭不愛說話,一碰到付玉成卻和顏悅色地問寒問暖,殷勤備至。所以付玉成最怕見到黃連德,遠遠瞥見他的影子就要繞著走掉。這也使得付玉成發誓要找到一個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常常見見他,使自己的不幸削弱和減緩一下,讓他在殘酷的生存麵前還有喘口氣的機會,結果陳生就像隆冬埋伏在冰層下的青蛙一樣,被他生生挖掘出來。他那與年齡不相稱的天真與悲涼境遇使付玉成獲得了某種安慰。
付大頭很少當著陳生的麵哭,他以往展覽給陳生的都是會心會意的笑容。所以付大頭一旦忘乎所以地哭起來,陳生便有些慌亂。他先是哄,給他拿鬧鍾看,還煞有介事地動手上弦,將鬧鍾貼在付大頭的耳朵上,讓他聽時針有力行走的“哢嗒”聲,然而付大頭卻不為所動;陳生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嚇唬他有條餓狼正從山上下來,他再不歇了哭聲就把他血淋淋地吃到肚子裏,把肉咬成泥,而把骨頭嚼成渣。可付大頭依然我行我素,哭聲如群山般連綿不絕。陳生見他軟硬不吃,就懷疑自己可能突然長了犄角或者滿臉生了麻子,連忙喚付玉成的二丫頭把鏡子拿來。陳生單身時,偶爾還照照鏡子,看看自己老得快不快,娶媳婦的可能性還有幾成。自他和楊秀結婚後,陳生就不看鏡子了,因為楊秀就是他的鏡子,楊秀會說:“你的眼皮怎麼耷拉了,累了就快去睡吧。”楊秀也會說:“你的胡子該刮刮了,要不老李家的孩子下次見你還會喊爺爺。”楊秀還會說:“咦,這些天你怎麼瘦了,今晚就別往我的被窩鑽了。”陳生透過楊秀,已把自己看得一清二楚。楊秀死後,陳生就把鏡子放在枕頭底下,因為楊秀愛照鏡子,他認為活生生的楊秀還藏在那裏。所以他一挨枕頭就常常夢見楊秀,有時她在淘米,有時在打幹嗝,更多的時候則是在翻騰破爛。
付玉成的二丫頭把一麵蘿卜大的鏡子捧給陳生。陳生沒有看見犄角,也沒發現麻點,這使他放了心。但他麵前的這個人卻使他有些陌生,脖子粗粗的倒沒有變化,奇怪的是眼角的皺紋怎麼那麼深了?還有那嘴唇,怎麼起了一層老繭似的白花花的皮?至於那粗糲的胡子,它怎麼變白了?陳生被悲哀深深地攫住了。他放下鏡子,捧著頭號啕大哭。他這一哭倒把付大頭的哭聲給止住了。陳生哭得眉眼不分,天昏地暗,付玉成怎麼也勸不住,隻能由他去。陳生最終哭累了,他抬起腿晃晃悠悠地往家走。由於他不看路,踢翻了一盆水,還踢飛了一隻凳子,付玉成就要送他回家。陳生說:“今天我是怎麼了?王來喜的娘們要送我回家,你也要送我回家,我的家讓嫦娥給搬到月亮裏了不成?”付玉成的女人就輕聲囑咐:“那你可要慢些走哪。”“我丟不了。”陳生說,“我閉著眼都能到家。”“你要是心裏還難受,就去看別人打牌吧。”付玉成說。
“我不能回去太晚了,楊秀該著急了。我給她的縫紉機也沒造好,她恐怕都生氣了。”陳生邊說邊出了屋子,他一到屋外就被月亮嚇了一跳,因為它圓滿得把牛乳般的光芒鋪了一地。陳生就揀著柵欄旁的陰影走,他怕把均勻散布在路中央的月光給踩出疤痕,那樣路就不好看了。陳生的衣袖常常掛在柵欄上,他走得小心翼翼,所以一到家門口就有一種探險歸來的快感,他啞著嗓子衝屋裏喊:“楊秀,我回來了,今天的月亮真明呀!”他推開門跌跌撞撞地走進黑暗。他從城裏告狀歸來後就不鎖門了,因為他確信楊秀還在屋裏。楊秀沒有答應,倒是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陳生,我都等你三袋煙外加蹲兩回屎的工夫了,你又去看人家打牌了?今晚誰抓王抓得最多?”陳生夏季種地,冬季出去打零工。由於缺碘,他不僅脖子粗,腿也是羅圈的,這使他走起路來總給人一種騎著什麼東西的感覺。他吃飽了喝足了最喜歡摩挲臉,仿佛他的臉是花蕾,一經摩挲就會露出盛開的笑容。雖然他平素表情有些木訥,但若是聽見放映隊來鎮子了,他就會神情活躍起來,逢人就會問:“要演電影了,知道演啥麼?”別人知道陳生喜歡看帶點男歡女愛情節的影片,於是就逗他:“演搞對象的唄。”陳生的臉就立刻紅了,但他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非要幫答話的人幹點零活不可,劈柴、釘倉棚或者起豬糞等等。看電影的時候,他總是夾個小板凳早早就去了場院,有時天還沒黑,銀幕也沒掛起來,陳生就到鎮政府的食堂去偷看放映員吃什麼飯。他個子矮,扒著窗戶向裏看時必須踮著腳,有時裏麵燈影昏暗,他看不清吃些什麼,就把腳給翹酸了。灶上的師傅若是剛好出門潑一盆髒水或者丟一些垃圾,就會看見企鵝一樣的陳生,便吆喝他:“陳生,你也進來吃吧!”嚇得陳生跌倒在地,然後迅速爬起來,一溜煙地跑掉。他看電影時總是坐在第一排,雙手放在膝蓋上,規矩得很。每逢銀幕上的人擁抱或者接吻了,場院裏就會突然靜寂下來,人們都在耳熱心跳、斂聲屏氣地欣賞,隻有陳生,他會不由自主地發出曖昧的笑聲,一如他在牌局上看到了某個人抓來了王一樣。有時那電影幹癟得很,沒有一點有情調的內容,陳生看後就萬分失落地歎息:“這樣的事怎麼也能上電影?”有一回電影上的情調倒是很足,那是部譯製片,男女主人公每隔十幾分鍾就有親昵的鏡頭,陳生就幾乎是從頭嘿嘿地笑到尾,其間還自言自語地說:“你看人家活的!”不過影片即將結束的時候,忽然一陣狂風驟起,幕布被刮得波浪似地抖動,男女主人公擁吻的鏡頭也就一波三折地呈現。陳生沒有看真切,待放映結束後他就賴著不走,非要放映員把結尾給他重放一遍不可。放映員惡作劇,就把那個鏡頭給他定格了,陳生望著銀幕,分外傷感地說:“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人怎麼就不活了?”有關陳生的笑話還很多,所以外出找活幹的民工總愛帶上他。陳生幹活實在,又常出驚人之語,給他們在異鄉的勞作生活增添了許多歡樂。不過楊秀在世時陳生不樂意出門,他怕楊秀錯過了懷孕的時機。以致有一次在外地給一個有錢人家的老母親修墓園,修著修著陳生就扔下鎬頭不幹了,他蹲在地上,兩眼發直地看著一雙蝴蝶在嬉戲。別人就問:“陳生,你怎麼了?”陳生說:“怎麼了?你們看那對蝴蝶啊,他們耍得那麼好,人怎麼活得不如它們?我想楊秀了,我不幹了,要回家了。”陳生說到做到,他抓起衣服,拔腿就走,回家去當那隻雄蝴蝶。
楊秀的死深深刺激了陳生。他知道她的胃腸出現了毛病,但沒想到會很嚴重。城裏的醫生說要盡快入院動手術,不能再耽誤了。他們一聽到幾千元的手術費就嚇得互相瞪著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陳生婚前攢的那些錢換來了一個楊秀,在他看來楊秀之所以弱不禁風,是由於那三千塊錢太破爛的緣故。陳生手中的錢沒有一張是嶄新的,都是經過了無數人的手,被揉搓得皺皺巴巴,麵目全非,有的生著黴點,有的印有油汙或墨水的痕跡。這樣的錢堆起來的楊秀也就不可避免地帶著一股憔悴的氣息。婚後他攢下的錢不足一千元,他還想著用這錢給楊秀請接生婆,給出生的嬰兒買奶瓶、紅兜肚以及撥浪鼓呢。然而病就像壞天氣一樣不由分說朝他們走來,無論你怎樣都逃脫不了它的籠罩。陳生要去借錢,可楊秀堅決反對。她曾經拿著一根麻繩威脅陳生說:“你要是去借錢,我就去上吊。”陳生問為什麼,楊秀說:“借了錢看完病我們怎麼還?一輩子背著債過日子還不如背著病呢,我背著病都習慣了。要是病好了再背上債,我的病還會犯,那錢就算白白扔了。”陳生一聽有些道理,所以也不堅持了。雖然說楊秀越來越單薄,但看上去並無死亡的跡象,依然能吃東西,喜歡折騰舊物,與陳生做愛時叫得像盛夏的知了。但陳生還是暗中努力攢錢,隻要有給現錢的活,不管多苦多累他都去。他夢想著兩三年內把做手術的錢攢足了,重塑一個臉上有紅暈的生氣勃勃的楊秀,那時他的孩子就會像一粒種子找到了良好的土壤一樣破土而出。然而有一天晚上陳生從鄰居家看牌歸來,卻發現楊秀突然死在了倉棚裏,一盞油燈在門口的木墩上一搖一擺地亮著,楊秀捂著肚子倒在地上。她的頭發散開著,上麵蒙滿灰塵。地上除了碎布頭、掉了底的鞋,就是早已黴爛了的半口袋玉米。陳生掰開楊秀的手,發現她的掌心握著幾粒玉米,而鼻翼下沾著玉米的胞衣,這個可憐的女人一定又像以往一樣把這玉米放在鼻子下仔細地聞,確認它是否還能吃。陳生跪在楊秀身邊,放聲大哭著。他覺得是自己的愚蠢把楊秀的病給耽誤了,他的貧窮使她婚後沒有添置一樣她想要的東西,而她身上的熱氣是被他一點點榨幹的。陳生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他想像他這樣落魄的人最好就不要養老婆,因為他無力與女人共患難。埋了楊秀,陳生就愈發不愛說話了。有一回放映隊又來小鎮,人們也沒在場院發現一慣坐在首排的陳生。牌迷們怕他在家憋出毛病,就主動召喚他去看牌,陳生這才外出走動,不過神情頗為淒涼,走路愈發拐了。